补玉山居(出书版)(47)

许含笑还在说,说。父亲的卑鄙神貌在女儿脸上一会儿一涌,冲破含笑姣好的面容。

“……再说魏叔叔家还有房子。这年头谁能有三套房子呀?……”含笑说。

“不过强扭的瓜不甜,含笑你认识的人多,再给妈找一个呗。”豆豆的女朋友说。

“她是被那个老疯子给迷了心窍!你找谁来她都不会要的!”

“我们单位有个老头儿不错,刚死了老伴儿……”

豆豆马上问他女朋友,她单位的老头儿是干吗的,工资高不高。是个X光技师,六十三岁,身体好着呢。有房吗?应该有吧。得打听打听,没房的不要。行,赶明儿问问。长得不太难看吧?咳,老头儿长得都差不多。

于是就是一片咯咯的笑。

这时外面的鞭炮和焰火开始了。婷婷两手在洗碗池里搅动,面朝着一会儿一团光焰的夜空,她的晚辈家长们在她身后的笑声使她感到再也忍不住了,得马上用肥皂水冲洗毒素。姓许的到底买通了多少人给她下毒?但她知道她不能马上行动。自己灌自己肥皂水给他们一解释就成了“犯病”。那个录像事件爆发,她的病也爆发,那时人们称其为“发病”或“得病”,而后来她一旦不乖乖行事做人,人们就说她“犯病”、“病又复发了”。

“……你看我妈是不是跟正常人一样?要不说你看出她有病吗?”

这是许含笑在向未来嫂子夸奖母亲呢。

“就是啊,你们太老实,何苦告诉魏叔叔呢!我下次介绍那个X光技师,什么都不对他说!”

这是未来儿媳对未来婆婆的肯定,以及对她的推销计划。

真该马上去吐一吐。姓许的好狠,买通所有人来给她下毒。毒化她婷婷的生命生活。她现在一定要熬住,不能去吐,因为一旦他们知道他们下毒成功,都会把罪责推到她头上:“看看,又犯病了吧?”然后顺理成章地,他们又会把她送回医院。这是晚辈家长们跟她没商量的事。一旦回到医院,她就不可能租一间小屋,养一只猫一只狗,逢年过节接老张出院,接到小屋里,一家四口挤一挤……她为自己的清醒而惊喜。欠缺一点健全的脑筋能作出如此逻辑的分析,有如此的“小不忍则乱大谋”的意志吗?

豆豆埋怨自己女朋友,怎么不早把X光技师介绍给母亲。听说给他介绍老伴儿的人不少,还有一个是过去的老电影明星呢。哪个明星?谁知道,他们那一辈人演的电影我父母都没看过,太老了!那希望不会太大了。管他呢,先介绍呗,最多花一顿饭钱。

“没错,请技师来咱家吃饭,顺便显摆一下我妈的厨艺!”

这是豆豆的声音。一锤子定音了。

大年三十因为缺乏管理人员,福利院把病房楼加了大锁。除非家属探视,病员不得到楼外去,平日排着队出去晒太阳或干活儿的活动全部暂时取消。剩下的病员不多,却把四层楼的电视都打开了,各播各的晚会,新闻、脱口秀,音量都开到了极限,让电视们楼上楼下地吵架,比病号满员时还热闹。

他对自己说:从现在起我就叫张书阁了。因为有一个人值当他把这名字交给她,由她珍藏爱惜。这个人是干净的,她的嘴叫“张书阁”三个字绝不会把它弄脏。

从会见室回病房的路上,他便飘飘然地这样想着。他也用右手——那只天才灵秀又白又净的手去摸了摸她的手。她的手真纯洁,真幼稚,无名指和小指上各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所以从这个时刻起,他就可以恢复自己真实的身份:一个叫张书阁的篆刻天才。他在疯人院隐名埋姓地度日,让那个张书阁只活在院外的世界上。张书阁去各地参加篆刻展览,得名次,挣奖金。奖金不少呢,一枚章有时能挣几百块。工资才多少?才五十八块。还是车间的四级车工的工资。那个真人张书阁是不露相的,进入各个展厅和颁奖大会都是隐身的,仅仅那张印着他篆刻的纸作为他活着。真正活着的生命往往无形无态,而有声有色的不见得是生命。这是他从会见室往病房走的一路上想到的。那个无形的却是真实的生命并不在这疯人院里,而跟着她走了。她叫舒婷婷。不过他叫她文婷,文雅的、亭亭玉立的。

据说他恋爱过几次。头一次很早很早,“从前有座山”那么早。“从前有个小伙子,会在木头石头肥皂萝卜上刻花鸟虫鱼”,老乡们这样流传着。“从前有个小姑娘,也是北京学生,和他相好上了”,老乡们把故事传给后人。“从前有一种人叫知识青年。啥知识也没有,还不如过去教书的李先生,李先生好歹会写对联”,“那个会刻石头的小后生是个疯子,下来第八年疯的”,“他爷就是疯子,也会刻石头”,“整天把人都刻成石头,不是疯子是啥?”,“把毛主席也刻成石头,鼻子都叫他刻掉了”,“后生就是那么疯的”。

张书阁不知道自己的故事,可别人都知道。别人知道,可告诉他的又都不一样,他也不知该信谁的,所以他等于还是不知道自己的故事。比方关于他的女儿,故事就有好几个。老乡们说“从前有个男知青搞大了一个女知青的肚子,生下了一个小知青”,“女知青把闺女丢给一个婶子,自己回北京了”。“那个男知青再也没找着他的闺女,所以就把石头刻成他闺女”。

工厂的人讲他的故事也讲得好。“张亦武是失恋疯的。病退回北京进工厂的。跟他女徒弟要结婚了,女徒弟发现他不对劲,赶紧逃婚。他呢,就又犯了疯病。”……

现在他在会见室到病房的路上。星星出来了,稀疏昏暗,不过强似没有星星。据说北京没有星星,没有星星好些年了,没有星星算是天吗?

“你在说什么?!”后面跟上来的人问他。

他扭头看着这个人。人们把他自己和自己说话看得了不得,是发病的兆头。人找不着合适的谈手,把自己当谈手有什么不对吗?为什么要遭到他们下药的待遇?!

“我跟你说话呢。”他笑眯眯地看着对面的人。一个值班护士,虎背熊腰,负责押送他去会见室。他爱逗医护人员,玩他们的脑筋。

“我听你说半天话了。”

“是啊。我知道你跟着呢!”

“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不算是天?!……”

“好话不说二遍。”

虎背熊腰的男护士看着他的病人。他可不知道这个病人忽然想到一个妙极了的办法,可以和文婷做正常恋人的办法。他看着虎背熊腰的护士,忽然想到了那个山村,三十四户人家,一个叫“补玉山居”的农家客栈。他去那里找过石头。虽然鸡血石是仿冒的,那里的秀丽山水可半点儿不仿冒。他面对着男护士年轻宽阔的脸膛,心想这扇门他一定会打开的。堵上围墙的洞也难不到他,他可以在这宽阔年轻的血肉之躯上挖墙脚。

“你跟我来。”他对男护士说。

男护士以“你干不出什么好事”的警惕表情一直跟他上了五楼,进了他的病房。五人病房现在只剩他一人。男护士一脚在房内一脚在房外,全身各就各位,以防他的疯狂突然朝他袭击。

“你进来啊。”

“你要干吗?”

世上的人全都怕疯子。所以做疯子可以所向披靡。

他从口袋摸出一块石头。石头猛向他一翻。男护士的眼睛猛地一亮,看见了石头上的人像,非常逼真的爱因斯坦。他跟男护士将要靠这个达成第一步合谋。

“知道吗?它可以卖钱。”张亦武朝男护士进了一步。

男护士朝后退一步,问他卖给谁。

“知道卖给谁我找你干吗?”张亦武说道,“你认识琉璃厂吗?上那儿找个谁,一定能卖掉。”

“能卖多少钱?”男护士问。

男护士进来了,也不怕张亦武突然用爱因斯坦砸他个脑浆四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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