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出书版)(5)

老张第二次来是和“文婷”一块来的。补玉打招呼:“哟,把老嫂子带来一块玩玩?”老张看了“文婷”一眼,笑笑说:“这儿风景如画空气鲜美……”

那一次,老张去河南人开的小卖部买烟,回来问补玉,村里有没有卖便宜烟的地方。补玉问他花多少钱买了一盒“牡丹”,他告诉她十块。补玉说:“把烟给我。”她拿着老张刚买回来的烟转身就走。

小卖部开在进村的路边,一共四家,全是河南人。他们中的一个人最初漂流到北京当建筑民工,后来发现了这个不大的旅游点,就开始把河南的烟卷贩过来卖,从一个土坯房发展成六间大屋,用河滩上的石头垒墙,上面盖着橘红色瓦,经销上百种杂货。陆陆续续,这里的百货生意就被四个河南人包了。小卖部通风特差,一股肮脏的男寝室气味——脏袜子、方便面,一个月不洗的头发、张大嘴打呼噜的气味。店铺到了晚上就是卧房,成捆的纸巾说不定就成了“席梦思”。

“老乡,你这烟卖多少钱一盒?”补玉指着河南老板背后货柜上的“牡丹”。

“六块八。”河南人知道“补玉山庄”多有名。

“你是见一个人开一个价吧?”

“我一直卖这价呀!”

补玉从围裙兜里掏出老张的那包“牡丹”,往他面前一搁:“那你退我三块二。”

河南人看看烟盒,说:“没错啊,这烟是我卖出去的。六块八。”

“太阳还正当午呢,就说瞎话?”补玉话是揭露性的,态度却并不撕破情面。“咱都是做生意的,那些北京人都不傻,挨了坑以后不来了。你一人坑他们,等于咱们所有人帮你受过不是?”

“哎哟,你咋不信我呢?我一分钱没多收,六块八!”

“你卖了十块。卖给了那个瘦瘦的、戴眼镜的小老头儿。”

“有证据吗?”

“到了拿证据的份儿上,你说还有意思吗?”

“没证据你咋就信那小老头?城里人有啥好东西没有?我在城里干了两年活,碰上十个城里人九个半是鳖日的!”河南人脸都紫了,微微发福的肚皮一圆一扁、一圆一扁。

补玉知道他是那种对城市苦大仇深的人。他的敌、友界限很简单:城里人、农村人。因此他觉得补玉对于城里人的袒护是叛变行为。

“城里人十个有九个半是鳖日的,那半个就是这小老头。你坑也坑错人了。”补玉说。

河南人不理她了。

“把三块二毛钱拿出来!”补玉口气难听了。她让他明白,要是她曾补玉咬上谁,谁还真得流点血落点伤。

河南人打算进里间去。

“你要耍无赖我能让你明天就关门。我去告诉住店的每一个人,都别上你这儿来买东西,我说你的烟全是假货,矿泉水全是河里灌的,方便面让耗子撒了尿,我挨个儿告诉他们去,我不嫌费事儿。”补玉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打定主意做一个极其讨厌的人。“我还有闺女、儿子,我能让他们帮我跑腿,散布你的坏名声!他们正放暑假,闲着也是闲着。”

河南人看见的的确是个讨厌至极的补玉,这种女人各地的村子里都有,她们让你不死也脱层皮。这时老张从门外进来了,对补玉说:“算了,这回我忘了从北京带烟来,下回不在他这儿买了。算了……”

补玉更成了一只护小鸡的老母鸡,一只胳膊伸出去,把老张挡在后面:“你是住我店的客人,他让你吃亏就是让我吃亏,因为我的客人在这儿吃亏吃多了都不来了,我挣谁的店钱去?我没钱挣,算谁的?!”

老张不知该走还是留。

河南人说:“我就坑他了,你怎么着吧?”

“你听见了吧?”补玉把脸转向老张,“回头给我作证。我去村委会叫人来砸店。这号外乡人跑来败坏咱们村的名声,村里人非给这店砸了不可!”

河南人早就忘了他真正的对头是城里人,把所有仇恨集中在农民阶级的女叛徒身上。他说:“你去叫呗!”

“我还得叫民警呢!你这种流窜犯谁知都干过什么,到咱们这儿来没准儿是躲案子的!”

河南人已经把三块二毛钱拿出来了,往收银机旁边一拍:“拿走拿走!”

“怕警察了?!”补玉一把抓过钱,塞在老张手里。

“谁怕警察?你才怕呢!”河南人说,“你那店里住的狗男狗女经得住警察盘查?明里是旅店,暗里就是让那些男男女女奸宿的!你当你瞒得了谁?!”

补玉抓起收银台上的公用电话,递给他说:“镇派出所的报案电话知不知道?不知道我告诉你?”

老张这时候使劲拽了她一下。她没想到干巴小老头儿劲还挺大,把她拽得往后一趔趄。老张乘着劲头把补玉拽到门外太阳下,补玉眼睛的余光还看见那电话在台子边缘上悬吊着,弹簧状的电话线让它一上一下地升降晃悠。

这时补玉看着张亦武和“文婷”肩并肩顺巷子往外走,巷子尽头是柏油路,路的那边是河。老鸳鸯总是顺着河道往上游走,上游更安静,鸟兽多,人少。人要是相爱到他们的程度,这样走走、拉拉手,都是好的,都顶事儿。

女儿和儿子走过来,两人合担一担豆腐,是从村北边的豆腐店买来的。燕儿是大姑娘了,开店不离开她。补玉的“豆腐席”也是她拢得住人心的重要因素。

第3章

桃花开得特别早,因为一个暖冬又接了一个暖春。头一个来的客人把灰色帕萨特停在“补玉山居”门外,巷子给堵得满满的。补玉在睡午觉,纳闷儿怎么才三月就有人来这儿旅游。她迅速穿上衣服——一件白毛巾浴袍,从自家院里跑出来,往隔壁“补玉山居”走。村子里的狗还没进入迎接游客的情绪,一听到这辆从柏油路上开来的车往村子里走,全叫起来,当补玉看见车里下来个胖子时,狗们都叫得快呛死了。

那胖子没下车就开始大声喊:“曾补玉!”

补玉这才认出成了胖子的周在鹏。卷毛卷鬓角连上了卷胡子,周在鹏的脸是毛毛糙糙的一团。他还没走到补玉跟前补玉就看见他米色毛衣的前襟上布满斑迹:咖啡、茶、玉米糊糊、菜汤。他老婆呢?这么个邋遢男人她也拿得出手?她的谢成梁不舍得穿这么好的羊绒衫,但他什么衣服都穿得干净整齐,武警仪仗队队员似的。一想到谢成梁还把周胖子当成“假设情敌”,补玉咯咯直乐。

“媳妇儿给你开什么好伙食了?发福发得我都不认识了!”补玉跟他握手,感觉到周在鹏使的劲有点邪,似乎要把她拉到那斑迹点点的邋遢怀抱里。

“有两三年没见了吧?”周在鹏的眼睛在告诉她:咱俩的风流愿还没还呢,我能不来看你吗?

“开车来的?”补玉也用眼睛告诉他:时不时还挺想你的!可想来个邋遢胖子!

两个人面对面,都没听见对方嘴里的话,都读出了对方眼里的意思,于是心知肚明地哈哈大笑。过日子要没有一点儿出轨的危险,还有什么过头?

补玉听见身后来了“一二一”的脚步,大起嗓门儿说:“成梁,把老周的行李给他搁进去。”

谢成梁问:“搁哪儿啊?”

“就搁我的房间!”周在鹏指指院子里面。

谢成梁不理他,从车后拿出行李往地上一放。他的房间?这儿成他的了?

周在鹏也不在乎,自己拖着带轮的小箱子往院里走,短了许多粗了许多的脖子四面八方地拧,看着原先院子前面又接出来的院子,老首长回乡视察似的。

“怎么把窗子漆成这种绿色?”他皱起眉头,“多难看呀!”

补玉不开心了:谁都没说这些蓝窗子难看。再说它们也不是绿的。

“成梁,你不是会做木工活儿吗?”周老首长问道,“现在北京文化人都用做旧的木头,雕出仿古窗门,你也去学着做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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