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出书版)(6)

谢成梁不搭腔。不是看在他是今年开张第一个客人的分上,他就会顶他了:“咱不是文化人!”

补玉感到丈夫很有可能会拿话噎周在鹏,马上接过那个带轮的手提箱,叫周在鹏快点走,外头太冷。一路走进去,她向他介绍:这是卡拉OK歌房,那是麻将屋,那间房装了冲浪浴,不过锅炉来不及烧热水,常常空着。她的意思是想让周在鹏看看,现在的“补玉山居”今非昔比,已经功能齐全,相当豪华了。

周在鹏却说:“装它干吗?”“有必要把城里的坏品味搬到这儿来吗?”……

到了周在鹏第一次来时住的那间北屋,补玉打开门。里面关着一个冬天的寒气。她说她这就去把电暖气搬来。一般来说,这个季节她是不供暖气的,但谁让周在鹏不是一般客人呢?

“我怎么不是一般客人哪?”他盯着她问道,本身有一点色迷迷,但他故意把它夸大。

“你当然不一般啊——我们欠着你呀!”补玉下巴一掖,任他挑逗。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还哪?”他把那点色迷迷夸大得滑稽起来,成了喜剧。

补玉咯咯地乐了:“德行!”

“说真的,这次我来,可得好好帮帮你。”

“我们好着呢,用不着你帮!”

补玉知道周在鹏也是农民出身,所以一句“色”话不用说,意思都“色”到家了。他这个“色”法在城里找不着对手,补玉和他一唱一和,常常让他心花怒放。他在这个岁数,真出动作也麻烦。他是个不喜欢那类麻烦的人,这点补玉看得出。

“我的车开过来的时候,看见河那边在动工?”周在鹏言归正传了。

“去年夏天就动工了。今年开春刚复工又停了。”补玉说道,“还什么仿古雕花门窗呢!那个度假庄园一开门,我就得关门退休,谁都得关门!人家那是法国式的。”

周在鹏走到院子里。太阳已经没了热力。他仗着身体分量倒是一点不觉得冷。补玉告诉他,工地停工的原因是有一家的宅基地在工地中间,那家的男人不在,到南方打工去了。女人写信让他回来跟地产商签合同,可他到现在还没回来。周在鹏奇怪了,说开发商没有合同,去年怎么就动起工来了?补玉告诉他,是设计师算错了占地面积。

补玉还在说那个开发商是个亿万富翁,他就是想把整个村子全买下来,也办得到。但她发现周在鹏已经跑神了,两眼空空,嘴也半张开,露出牙齿。这时补玉恍然大悟,她为什么第一眼没认出他来,除了他的发福,还有这一嘴又白又齐的牙,很乱真的。

“要跟这狗日的竞争!哪能让他逼得关门退休啊?岂有此理!”周在鹏突然说道。

补玉心里一动:这个没正经的人刚才是为了她、她的山居怅然若失,两眼空空。

“我给你出的主意准没错!你就按我说的,把这院子房子重新装修一次,保证你能打倒他。”

他接下去告诉补玉,所有的瓦换成黑瓦,墙粉成白墙,窗子门都换成仿古式样,床和家具换成朴素古老的——要么去附近村里收购,要么就让谢成梁自己制作,连床上的摆设都得变:一色民间“丹凤朝阳”大红花被,虎头枕,本色窗帘,青花瓷台灯,花瓶。外面质朴,里面古雅,但设备得换,要最现代化的。凭这些,“补玉山居”肯定会把那个不伦不类假洋鬼子的庄园打败。

“不发你找我!”周在鹏拍拍沾满斑迹的前胸。

“那得多少钱呀?”补玉发愁地说。她知道这句话一说,离周在鹏那句“我借给你”就不远了。

“要是成梁能自己学着雕花,打家具,也花不了太多……”他边心算边说。

“你估摸呢?”

“有个七八十万就差不多。”

“七八十万?!这么多?!”她细长眼瞪圆了,里面全是警惕。

“你瞪眼干吗?好像是我要蒙你钱,”他笑起来,也紧张起来,“这笔投资是值得的。做什么就往大做。做大了我保你能发……”

就是在这个时候,补玉说了那句将要影响两人关系的话。她说:“我哪有那么多钱?你借我呀?”

周在鹏似乎没听见,脸转向西边三间屋,又转向东边,心思都在全盘设计上。补玉赶紧替他圆场,说她得去搬电暖气。

那次周在鹏在补玉山居住了一个月,补玉向他借钱那句话似乎是个急迫的追问,横在两人之间,他不可能一直装聋作哑耍滑头:他有义务给一个回复。每次见到周在鹏,补玉就可怜他:他心病不轻,连平时那副“有贼心没贼胆”的笑容都没了。她想劝他“别往心上去,不愿借钱也还是朋友”,但她怕挑明了说他的心病会恶化。

那一个月周在鹏不像过去那样整天在电脑上写字,他在屋里常常一天一天地读书,手机响了,看看号码,让它响去。有时候他“喂,喂喂!”地喊,说自己听不清对方,因为在海南呢。还有一次他说自己在青海。有时他干脆就狂呼:“喂!喂!……哪位?!大声点!……”离了几米远的补玉都能听见他手机里的声音。还有两次,他让补玉替他接听手机,告诉对方:“老周不在,出差了,忘了带手机。”对方问补玉:“你是谁?”补玉反问:“那我能是谁?!”

“补玉山居”为住宿客行的最大方便就是对他们的社会活动,真实身份不管不问。周在鹏这一次的突然投宿和投宿期间的奇怪行为,跟张亦武、“文婷”那对老鸳鸯相比,跟瘫子冯焕以及他那群“鸡”相比,也并不更乖张。补玉开店这些年,接待了上千投宿客人,人面兽心兽面人心,她都见多了。她不敢保证那上千个人心隔肚皮的客人们中没有毒贩子人拐子,北京大酒店里住的人就个个是好的?有地位有身份造孽造的都是祸国殃民的大孽。有身份证说明什么问题?身份证说他是谁他就是谁了?比如刚刚住进来的一个女人,头上包着花丝巾,脸上戴着大口罩,她倒是主动出示了身份证,但补玉觉得身份证照片上那个大方明朗的女子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周在鹏一看到那个女人,就忘了他和补玉之间的紧张尴尬,对补玉说:“吸毒的!”

补玉看看那女人拉紧的窗帘。

“你该盘问也得盘问盘问,”老周说,“这种人——渣滓。”

“盘问什么?能把这儿当个戒毒休养所,不挺好?”补玉说。

两人听见那女人把电视的音量开得很响。后来补玉发现这个女人总是把电视的音量开得很响。周在鹏认为她肯定是在屋里打秘密电话。电视剧的哭哭笑笑形成了一座无形小炮楼,她的诡秘声音可以安全地躲在里面。那娇喘微微的声音在手机上指挥贩毒的千军万马,与缉毒警察的游击大战,别看她弱柳扶风,说不定是个害人不眨眼的女中枭雄。

女人来到的第五天,来了个男人,说话动作非常客气恭敬,从哪部老电影里来的人物似的。问谢成梁客人里有没有一个叫季枫的女人,被告知没有时,他不急,笑眯眯地揭露谢成梁不老实,明明看见季枫的红色“QQ”停在门口。谢成梁把客人住宿登记簿拿出来,那人一把抢了过去,谢成梁正要抢回簿子,并且告诉他“本店有义务为客人保密”,男人已找到了他要找的,笑眯眯地指着一行字,说他认识她的笔迹,登记的名字是“柳亚兰”。

谢成梁说:“你找的是什么季枫,这儿的客人瞎编名字的毛病也不该我们来治啊!”

那男人已经走开了,边走边端详院子和房子。这时正在厨房做晚餐的补玉出来了,男人回过头,并没有打招呼,但笑脸可人。补玉马上发现此人天生一副笑模样,从狗旁边走过,对狗都笑,趴在地上一脸无聊的狗白了他一眼。补玉问他找谁,他说找老婆,补玉咯咯地乐了。他这时快要跨进第二进院子了,听到补玉的笑声,转过头,看补玉的目光突然有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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