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出书版)(58)

她不知怎样已抓住了他的手。不知怎样,他的手背已成了她拭泪的帕子。她的泪怎么会为一个罪犯洒,并洒个没完?

他轻轻拍拍她的后脑勺。他万一逃脱,回到她身边,就把一切真话都告诉她。

她把脸搁在他手背上想:还是假话好。这个臭名昭著的纺织品集散地是没几句真话的,但人人快活,谁也不较真。

他叫她去不远处的酒店住下。那个酒店是附近一带的高尚去处,日本、韩国、香港人的地盘。

她在天蒙蒙亮时居然睡着了。睡得孩子饿醒,哇哇直哭,她都睁不开眼。她把孩子放在胸前,由她吮奶,自己又靠着床头睡了过去。中午她起床时里外一新,觉得长痛短痛都过去了,现在该是她打算新生活的时候。她和孩子长长地洗了个澡,在冲浪浴的大浴盆中,她和六个月的女儿玩水玩成了同辈。过一会儿,她心里跑过一个念头:好了好了,这下好了,谜散了阴影没了心病去掉了什么都好了……

等她和女儿都是一身干净的衣裙出了门,来到月亮当空的小镇深夜,看到夜里亮着粉红灯光的窗都拉紧窗帘。她感到自己的健康和幸运。她的命运可以像窗帘后的任何一个女孩子。她们太缺乏灰姑娘的信仰。她自己虽然错嫁到黑道上,毕竟也是黑道上的灰姑娘。

她去了银行,却没有按林伟宏的嘱咐,把所有现金提出来。现金是存在她的名字下面,她看不出有提取它的必要,一共三十多万,回到老家盖栋房,做个小康寡妇,足够了。那是她的退路。老家的人不好辜负。看着她一个人带着女儿回去,多少会让他们觉得受了辜负。从她小时,他们就给她吃炒米花、煮包谷、咸茶蛋,说她大起来是要嫁贵人的。他们对于她,以炒米花、鸡蛋、夸奖、喜爱、摸一把脸拍一下头投资了那么多年,假如她孤身一人抱着个不明来历的女儿,走回他们中间,他们多少会觉得投资不慎,亏空了。

她把提取出来的两万元钱汇给了父母,要他们买些好吃的好穿的。她明明知道父母一文钱也不会动她的,会为她积攒起来。她结婚后寄回家的钱母亲都存着,一分都舍不得花。父母是没说的。命运让她摊上了这样的好父母。

过了两天,她又去银行,发现账户里多出五十万来。就是说,林伟宏没有遇到麻烦,或者已经从麻烦里脱身了。她还没有分析出自己对这个新情况是欣喜还是担忧,账户里又进了二十几万元。她黯然神伤:一个天天把脑袋掖在裤带上过活的男人,挣了钱先想到的就是妻子。他希望她过得一如既往,衣食无忧,就是他不在人世,他的关照依然会在,他给她的无忧无虑一直能延续到她和他在另一个世界相见。他是个多情汉呢。

在另一个世界?难道到了那里她还会理他?一个冒牌王子,一个跟法律和警察作对的恶棍(她是世俗的,所受的教育使她认为警察的对立面就是她的对立面)。

在那个酒店住到一个礼拜时,她怀抱里的孩子都挡不住男客人们朝她抛来的投石问路的微笑。日本男人韩国男人香港男人似乎都不介意跟一个年轻的小母亲吃一次下午茶,或一顿晚餐,尽管谁都明白这样的茶和餐会导致什么。

她想无论如何也得离开酒店了。可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如此无用,连东西南北也找不着。从酒店到长途汽车站不过两公里,她都感到赤地千里,无从始步。像她这样的美丽寄生虫在曾经的豪华公寓和别墅小区都不少,而到了外面,她意识到从人到虫的退化可以很快,而从虫向人再进化,几乎不可能。

她好不容易乘上出租车,到了长途汽车站。上长途车的人浑身汗泥,斜叼烟卷,自己的鞋底印印在了别人的背上或肩上。出租汽车司机建议她直接坐他的车去东莞。她跟他上了道才想到,价钱不问,到时他狮子大开口怎么办。可她绝对不敢在半路上问价。问价有用吗?他开出天价她也只有乘他的车,不然她和孩子就会被他扔在烈日炎炎的高速公路上。这几年她只坐过自家的车,从来没发现出租车司机原来一脸匪相。她怎么会上他的车,孤儿寡母的被他拉到高速公路上?……这一刻她觉得公共汽车站那个拳打脚踢、浑身汗泥、满口粗话的人群多么安全。

她小心翼翼地编着谎言,跟出租车司机闲聊。人可以不说一句实话地把一场对话进行到底,这是她的一大发现。司机是河南人,河南人是当地的出租车行当中的最大帮派。司机所有的话题都是在讲这个镇上的丑闻。丑闻在这里是正常事,而一个像小姐这样有气质有身份的女人出出进进倒引起人家闲话。什么闲话?闲话多了!……

她渐渐听出自己在发廊窗帘后面那些浓妆重彩的眼睛里是什么样儿:那个名牌包包肯定是真货!还戴钻石呢!又进银行了!要有她那么多钱就好了!现在老板、当官的把二奶都养在酒店里?那多费钱?她不像二奶,像从海外回来探亲的。嫁给日本鬼子了?说不定嫁给韩国鬼子了呢!她穿的衣服像韩国的……

车把她开到东莞时,她已经是个不该在乎价钱、教养第一的日本人太太,或韩国人太太。她把钞票交到河南司机伸不展的手上,心里给剜了一样疼。她从来没学会洒脱的太太作风,每一分钱怎样花出去,她都看得到一根清清楚楚的轨迹。如此稀里糊涂让一大笔钞票从钱包里消失,她的心情为此低沉了很久。

她在安静的近郊租了个一居室公寓,刚放好行李,就下楼去逛超市。她要从美丽的寄生虫再次进化成人。在超市门口,她一面颠着背上的孩子,一面看各种培训班广告。原来只要有愿望,什么年纪都能做学生的。可学的那么多,速记、电脑、文秘……她比站在一格格的新鲜瓜果前面还眼花缭乱,莫衷一是。

最后她选定了两年的财会学校。她并不急着以学历换饭吃。感谢林伟宏,提供了她一辈子的饭票,假如她只吃尖椒炒肉丝、豆豉炒苦瓜的话。她没有顿顿吃龙虾的奢望。

她打定了上学的主意之后,就开始物色保姆。她想到曾经一块儿出村的女伴儿们。她会付一份优厚的工资,比她们在夜总会让青春腐烂要强多了。

一家家夜总会打听下来,她找到了一个姓吴的同乡。其他姐妹呢?去广州、深圳了,记得柳亚兰吗?她死了。啊?她还不到十八岁呢,怎么死的?吸毒死的。怎么吸上毒了?谁不吸毒?都吸。柳亚兰吸过头了。

她赶紧不再提请这位同乡做保姆的事。吸毒在她话中是那么正常的字眼,“吃喝拉撒睡”当中该排进个“吸”,有什么了不得?吃得不当还吃死人呢!吸死的人自然是太仇恨自己,往死里吸。什么事也经不住你往死里做。

告别的姓吴的同乡,她回到一居室的小家。这一辈子,那个“吸”可别想排入她的正常生理活动,她不是为自己不吸,她为自己和女儿不吸。

成人学校开学前夕,她找到一个中年妇女为她照看女儿。中年妇女的儿子开一家杂货铺,丈夫帮着打杂儿,女人在最忙的时间也帮着卖几瓶啤酒或几盒烟,但一般来说她只做家里的后勤。

开学半个月左右,一天晚上她刚出校门就看见女儿被一个人抱着,迎面走来。抱着女儿的人在路灯下看很像林伟宏,但走近了,发现他像林伟宏的哥哥(假如他有哥哥的话),老一大截儿。女儿已经开始嗫嚅不清地叫“妈、妈、妈”了,这一会儿竟在他怀里叫起“勃、勃、勃”来。显然刚刚被教会。

再走得近些,抱着女儿的人笑了。她背上竖起的汗毛刷地一下泌出了冷汗。这个人就是林伟宏,但他把相貌改了,垫宽了下巴,割了一双又深又大的眼睛。原本她认为他的眼睛是他五官的美中不足,现在看一个脸搭配什么样的五官是有着如何内在、如何逻辑的道理!你想擅自修改一样、两样,不行,这张脸成了好几位造物主各行己见的产物,五官之间,谁跟谁都不亲,谁跟谁都撕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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