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出书版)(59)

林伟宏说他料定她会回东莞来。他到了东莞,找她找得很苦,但这天傍晚突然看见一个小杂货铺门口坐着自己的女儿。那位中年妇女死活不让他接近孩子,他又是掏身份证又是掏工作证,她才相信了他。

她想反正他高兴做谁就有谁的身份证,什么能难到他?但他见到她后眼里含的泪是真的,泪后面劫后余生的狂喜是半点儿假也不掺的。他能活着见到她,是他所能期待的最好的事,比他逃过警方追捕,逃过法场还要好。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的做好他不回来的准备。她要独立,要一个人带大孩子,过干干净净的生活原来是她自己跟自己赌气说的。否则他回来她怎么马上就又跟他和好如初,又过成了一家子?马上就把他那张新面孔看顺眼了?

他戴上一副无边眼镜,气质文弱儒雅。坐进酒店的餐馆,跟服务员说话嘴里一半英文,她只有一会儿一瞪眼的份儿。

一架钢琴在远处奏响。那是无人弹奏的钢琴。刚来此地时她对它特别好奇,凑近盯着它那排键子起起落落,真像琴凳上坐着个幽灵,他的隐形手指一个音符都不会弹错。

他们点的菜来了,服务员也像幽灵一样,无声息地摆上盘子倒饮料,这里的客人花大价钱,似乎买的就是幽灵,幽灵式的服务,幽灵式的钢琴演奏。

他们谈的都是女儿。女儿在某一天会叫“妈妈”,某一天会听着音乐扭头摆屁股,某一天突然露出一颗小牙。她发现他一面吃饭,一面不停地向餐厅门口张望。假如警察把那里堵住,他从哪里逃?他是没有逃亡之路的。她会眼看他饮弹倒下,在他自己迅速大起来的血泊中蹬腿抽搐。

“她看见我,两只小手就举在头上,抓痒痒一样!”他说。也许从窗子可以跳出去?他伸出食指,摸摸女儿涎水长流的下巴。

“她肯定认出你了!一般她见了生人就哭!”她用纸巾轻轻擦擦孩子的下巴。那窗外是通道吗?跳出去摔瘸了反正也要落网。

手机响起来。他还是甜蜜蜜地看看她,看看女儿。

“手机响了。”她用下巴指一下他的西装口袋。

他把它拿出来,然后关了机。把危险、奔波全关闭了似的,他扬起眉,舒一口气。她可千万别去提他的脸。这还用问吗?他企图把那个在逃犯的面孔丢在手术床上,让警察贴出的通缉令上的面孔碎掉,碎成血污的棉球、纱布和垃圾一块被焚烧。

“我是来接你和女儿的。”他等她吃了半碗饭时说道。生怕说早了她吃饭不香,或消化不良。

“去哪里?”她皱起眉。

“哪里都有成年大学,顶多也就是扔掉一学期学费。”

“什么时候走?”

“吃了饭。”

她马上放下筷子。这句话一出来,还指望她吃吗?已经吃完了,吃得胃都疼了。

“我不跟你走。”

“这里太危险。”

“我怕什么?我什么也没干,什么也不知道。”

幽灵把钢琴弹到人的伤心处。她希望自己有种到底,就在这里一切了断,不许哭,不许婆婆妈妈。

“你已经干了。”他意味深长起来,假冒伪造的大眼睛碰上不知情的人,还是会被它们盯得心乱的。

她不傻不迟钝,被他这副意味深长的目光一提醒,就渐渐看清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几年来她冥冥中一直对他疑神疑鬼,现在能用上她的神经质了。一定是这样:他把他的“货”藏在她的箱子里,由她天真无邪无知无畏地拎着到处走,现在“货品”已经闯过种种关卡,安全抵达彼岸。在推拉那个箱子的时候,她怎么蠢得感觉不出它奇特的重量?

他在她的脸上看出了她推演的程式,答案的得出,以及答对了多少。答案正确,但不全面。他轻声说那只是她做他帮手的第一步。她还替他接收了汇款,难道她不是他的好帮手?她惊得人在椅子上抽紧,自己也搞不清是想一蹴而起逃跑还是报案。

她那潜伏的动作也被他看到了。别去报案,这是说不清的,有一个逃犯的妻子可能不合谋吗?警察都是套路思维,从普遍看个案。

他见她还是盯着他的眼睛。她把刚才的答案作废掉了,演算重来一遍:他利用了她携带毒品。仅仅是安全转移吗?不会吧。他是个讲究效率的人,一个行动往往达到多个目的。等一等,她的账户接收了钱之后,就该由她送货上门……难怪她那么巧地就碰到了一个合适的保姆!中年女人操着一口湖南话,穿过马路来夸奖她的孩子,非常顺理成章地,两个女人就谈起当地保姆难雇的家常琐事。主雇关系由此建立。她每天送女儿去杂货铺由中年女人照顾四小时。四小时消耗两张免洗尿布。怪不得从别墅紧急撤离时林伟宏塞了那么一大堆尿布到箱子里,似乎尿布比妻子的细软更值钱。

妻子、女儿。他一个不放过,全都成了他称职的批发员,把毒品一次次送进杂货铺,再从那里零售出去。和她一起走出村子,曾像她一样健康活泼的小姑娘柳亚兰大概就是在这样的零售网点上得到充足稳定的供应,得到热情周到的服务,最终给这个网络伺候死了。也就是说,送她命的很可能就是林伟宏。差一点儿,送她命的就是跟她一块儿出村的赵益芹了。

她什么也没干,已经罪恶深重。

变了相貌的林伟宏也变了名字和身份。当他出现在厦门那带廊檐的人行道上时,是一个姓洪名伟的药品公司副总经理。名片上这么说的你不信?有身份证和毕业证书为证。他的毕业证书是英文的,上面盖着美国某专科学院的钢印。这一点并不假。他向妻子倒出全部真话时,拿出了他在美国加州照的毕业照,背景的一座教堂绝对不可能在中国土地上伪造。他在美国制药公司实习的时候就被人培养成制毒专家了。他去过哥伦比亚和墨西哥,看到一个地下世界多么井然有序,科学严谨。实习结束,他突然想明白了。如此之大的利润如此之大的风险,他到头来是替别人冒险替别人赢利。假如真像老板们所说的那样,他对化学有天分,生性又勤勉,他何必冒别人那份风险,而不为自己赢利?

偶尔认识的一个客户是台湾人,告诉他中国大陆再次成为全世界冒险家的乐园,想有大作为,应该回国去。他回到中国,建起第一个工场。他的制毒工场可不是草台班,简直像核基地一样一丝不苟。第二年,他的供销网络已经运转自如,而这个网络里的人,包括接近核心的骨干,都不知道他们的主子究竟是谁。

他得到的利润除了投资一些房地产,就是投资再生产。就是在风调雨顺的第二年,他碰见了她。他想要的她都有,美貌、年轻、不高不低的文化水平,缺乏见识和人生经验,胆子不大不小,总的来说是深藏得住的可任意驯化的依人小鸟。他可不去找那些主张大、见世面广的女人。更不敢找读过许多书,对正义、邪恶一脑子概念的女学者(再说女学者都是中性人)。

到了第三年,网络中出现了叛徒。当然,在警察审训室里难得有人不做叛徒。供销网络被警方击破多处,不久层层的背叛就把火烧到了大本营。他忙着组织救火,冷静从容的他第一次发现丢盔弃甲是多经典的成语。好在他一直有远见,投资再生产时,选择的工场地点都很隐蔽,一些工场被摧毁,另一些接着投入生产。但一贯低调再低调的他还是被骨干出卖了。几个月前他们撤出别墅不久,警察就赶到,端掉了他最后的后方。

除了个别幸运的马仔,眼下斯斯文文坐在一家药品公司副总经理大办公室的洪伟是那个精密缉毒计划的唯一漏网之鱼。

在后来的日子里,变成季枫的女人相当怀念他们初到厦门的时光。那是一段难得的好时光,就是天下世俗女人都期盼的丈夫按时下班、周末全家出游、到生日过生日到节日过节日吃穿无忧偶尔奢侈的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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