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38)

那还是冬宰之后,草地刚变成雪原,毛娅被逐步升级的讲用会送到总场、自治州。这期间有个男知青常来帮她修改讲演稿,他也是先进知青讲用会的代表。有天他把改好的稿子交给她时,附了封信: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看开头这两句伟大的诗,她立刻明白了信的属性。因为知青中凡写情书,一律用这两句诗开篇。然后他和她握了握手,表示盟誓。

她将这事如实汇报给指导员叔叔。叔叔的学习班恰巧离她住处不远。他听她尖声尖气地说完,又问:“你跟他咋个整的?”

她说,只不过握了个手。毛娅将男知青傻话连篇的情书递给叔叔,他却仰着脸,一口气将它撕得粉粉碎。他不识几个字,也不信这一套。他认为一男一女住一条走廊,天天见时时见,绝不会用笔用纸来干这件事。他不理毛娅的辩解,从随身背的军用水壶里倒出酒来喝。毛娅见他喝酒,立刻取下辫梢上的橡皮筋,又很快为他弄到一小碟豆瓣酱。

女子牧马班的姑娘都熟悉他这奇怪的习惯。从第一次看见他喝酒,就津津有味吱吱作响地嚼什么,吐出来一看,是女孩们扎头的橡皮筋。他把橡皮筋放在血汪汪的辣豆瓣里蘸蘸,然后搁进嘴里嚼。起初以为他嚼它是因为没有任何下酒菜的缘故,后来发现有肉有菜他也嚼它。每个姑娘辫子上的橡皮筋都被他嚼过,他嚼得那么响。咯吱吱,开始她们不敢听,后来听顺耳了,只要叔叔摘下酒壶,马上有姑娘解下橡皮筋递上去,然后披头散发微笑着听那咯吱声。他嚼得香喷喷又恶狠狠,末了,吮干净上面暗红的酱汁,它还是根完好的橡皮筋。有次帐篷里马灯没油了,叔叔摸黑喝酒,吱吱地嚼一会儿,便说:“老杜你这根是新的。”她们奇怪地想,伸手不见五指他却嚼得出老杜的味。

毛娅披散头发等他喝完酒。他一只假眼盯着她的脸,真眼却浏览她的全身。

“那个小驴日的,就把你整上手了?”

“指导员!就不过……”

“去!他就这样整上你了?”叔叔站起来,毛娅开始往墙角退。他想,他该早预料到这点:男女知青在一起开会,开会!非开到一块儿去不可。“男女知青在一块开会,恐怕要开出小知青来。”他低沉地说。

毛娅觉得叔叔的手在咋咋响,犹如春夜竹笋拔节。“你侮辱人!”她再无退路,顺势一坐。她恍惚觉得坐错了地方,却又纳闷怎么会坐得如此稳当舒适,整个身心都因这一坐而暖洋洋起来。

叔叔一见,立刻去拖她。她却死赖着不起来,一面尖声哭。她坐在火炉上,带着一屁股火苗子,哭得呼天抢地。叔叔将她连火抱起,他积满多年油垢的袄袖头立刻吱吱带响地着了。他不顾自己,先将毛娅仰面朝天放在地上,使劲捺住她,边捺边揉,她被他揉得惬意起来。毛娅睁开眼,指着他两个袖筒叫“火!火呀!”他仍不理会,将毛娅翻了个身,看看,差不多了。还有几星火,便用手一一抓熄。毛娅见叔叔两个袖子犹如烟囱,虽不见火苗却浓烟滚滚。他不慌不忙,用两只手相互抓捏袖管,三把两把,将一处处火苗都捏掉了。再看看他焦黑的手心,布满露珠般的水泡。毛娅轻摸他的手。“咝”地吸口凉气。

“疼不疼?”她问他。

叔叔不说话,神色十分古怪。他这张脸表现柔情在女性看来就是怪诞。毛娅又垂眼看他的手,顿时觉得他捧了满把珠宝。

“肯定很疼!”毛娅说。

她黄黄的发梢如同秋天的草穗,叔叔突然揪住它们。毛娅感到所有头发连整张头皮都要被他撕下去,就像他剥马鸡。他却嘿嘿笑着,手从头发上一橹到底,再慢慢展开手心,毛娅目瞪口呆,因为上面所有晶莹的泡都被她头发拉破,流出水。她大眼睛缓慢地眨一下,又眨一下。

叔叔从她大受刺激的根根神经里听到了令他陶醉的颤音。他满足了。他因在精神上虐待了这个小兔般乖顺的少女而心满意足。

一会儿,毛娅和叔叔都发现了淡色的血渍。叔叔冲她点头,然后抚摸她汗淋淋的头发,如同摸一匹钟爱的坐骑。

宽阔的胸膛草地般无垠,毛娅感到永远也探不到它的边缘。她从这胸膛上捧起一把沃土,就足以将自己深埋。她嗅着土里油腻腻的芳香,过去她却把这股味叫做膻、腥、臭,不卫生。现在才发现味觉嗅觉也是一种概念,可以改变和更换。她让土地般的胸膛包容她。她抬起头,看见他巨大的下颏上长着黑刺林。他对她说:“知青到这里来,就要跟牧工结合到一块儿。男女知青自家打平伙,还要你们来干啥?”

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好老好老,他的样子也变得很古很古。他站起来,走了,完全是个几百年或上千年前的猎手,那样浪荡而傲慢。这时她想起一句重要的话,她忘了说早在这之前就爱上了他。

从此毛娅把自己播进了土地。让土地埋没她,使她扎下根。她要为土地开花结果。这些话被她添进讲演稿。她已声名大振,全省都通过这张登了报的一马平川的扁脸,了解到天之涯、地之角,有一帮女孩子在牧马。

军马应征大会上,毛娅碰上了那个男知青。俩人好不容易穿过各式人马走到一块,下了马,都呆站着,不说话。最后她想开口时却被他抢了先。他说:他的全家都到省城的报亭看了她的形象,看后的结论是,不行。这姑娘干得太漂亮长得太不漂亮了。他伤心地解释,他本人并不认为她丑。

她装着去看应征马披红挂彩,心却赌气地想:这话该由我先说。但她什么也不计较,以漂亮的姿势跨上马,跟着自己的姊妹朝回春的草地跑去。

柯丹清清楚楚感觉着腹内生命的形状,甚至它的表情和动态。太阳照着她的大腹与**。姆姆怔怔地看她,她认为它能看透她体内的一切。姆姆刚埋葬了最后的孩子,她曾经也埋过,也像它那样不做任何记号地埋了。它站在浅红的雪地上看了她很久。她忽然想上去给它些安慰,刚向它走几步,它却扭头走了。从背影看,它的脊背已像刀刃。她没想到它一去不返。

姆姆把第一只小狼摔死在母狼前,再次闯进狼穴时,发现仅存的两只小狼已奄奄一息。它们颤抖着,一齐向它仰起没有视觉的脸。

姆姆不动了。它想,要不了一会儿它们就会饿死冻死,这个恶棍家庭也在一天一夜内死绝了。

老狗姆姆在离家出走了一个月后,竟活着回来了,并年轻了许多,连眼睛毛皮都泛光了。大家发现它所有奶子都鼓胀着,奶水充盈,一触即发的样子。按说小狗没了早该回奶。

冬宰到初春这段,它走进任何一个门户都不会挨饿。“当了一个月叫花子竟当肥了哩。”惊异地说。

起初没人对它的行径留神。它早晨吃饱便急匆匆跑了。中午又会准时出现在帐篷门口,等饭吃,一吃饱又跑,开晚饭再按时回来。然后就是夜不归宿。

人们开始说:“哇,我们拿家食喂野狗。这老东西天天像赶点办公一样,准得很呢。不给它吃,断它伙,我们运趟粮也不易。”见狗食盆空着,一顿两顿三顿,顿顿都空。它望望这些人,她们全都冷眼瞅它。它窘窘地摇摇尾巴,仍不被理会,这晚,姆姆有生以来头一次偷窃了主人的食物。它感到此举有悖于它的信条,也有碍于狗的种族声誉。但它无奈,人们逼它太甚。

人们很快发现姆姆的堕落行为。她们想,这一个月它出息不小,不但学会了讨口,还学会了偷吃扒喝;再看它每天朝外跑,弄不好外面有了野汉子,还道你溜光水滑呢!

姆姆见路给堵了,便老老实实坐下,耷拉着头,一副坦白交待的样子。它用低低的喉音供说自己不得已偷窃的原因,它请求人们放了它,它还有重要事情。

上一篇:补玉山居(出书版) 下一篇:倒淌河

严歌苓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