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46)

她对叔叔说,前些天一阵冰雹,就在这一带,就在那草坡上她看见了红马。她说她追了很远但没有追上。叔叔说,追上它也不会认你了,盗马贼有的是笼络马的花招。

“它不认我,不是可以从头来——从头开始驯它吗?”沈红霞说。

这股真诚和执拗打动了叔叔,也使他悚然。他突然觉得她明澈深邃的双眼已不像活着的人;活人的眼睛不可能如此毫无杂念。从去年冬天把她从结冰的沼泽中救出,他就有这个感觉。叔叔开始备干粮、马具和酒,从此沈红霞跟着他往四面八方出发。他们带四匹马,轮换骑,这样行程就有把握。跟在四匹马后面的,是火红的小马绛杈,走了很远,才发现它竟悄悄地尾随。叔叔说:“别撵它,这匹俊俏的小母马或许有用。”

七月是牧民迁场的季节,畜群流动起来,可供他们捕捉的目标多了。十多天后,他们在一泊死湖中看见一群马——一匹红马立于马群之中。叔叔想,这样的马既保不住也藏不住。所有的马都钩下颈饮水,唯独红马高高仰着头,它的红色长尾已曳地,红鬃飘扬如旗。小母马绛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到他们前面。

这时,不知何处发出某种暗示,所有马都停止了饮水,一刷齐地抬起头。林立的马头掩住红马。叔叔与沈红霞猛加鞭,他们知道草地可看见的目标实际上离得非常远。

绛杈发出一声清丽哀婉的呼唤,显然是它最先看见了红马。红马迟疑地离开马群,迟疑地叫了一声。绛杈与红马的呼应使两个人激动而紧张,眼看与马群接近了,那不知所在的暗示再次发出,马群一下奔出水泊。所有的马,包括红马都显得身不由己。

起初红马还回头向紧追而来的绛杈及两个人回头,很快便超越所有马,像支红色箭头直指草地深处。无论是绛杈的叫,还是沈红霞的“哦嗬”都没使它再迟疑。它对绛杈的一声应答,对沈红霞呼唤的几番回首,表示了它对过去的一切仍有依稀记忆。

红马眼看越跑越远,一些小小的丘陵最终使它消失。沈红霞还要追下去,叔叔制止了她。他感到红马背后有股隐匿的势力。它已被这势力牢牢控制着,直追下去只会吃亏。

就在女子牧马班迁场的第二天,远远地走过一匹傲慢的马,是红色的,浑身披满银饰,根本不朝帐篷及帐篷门前的人看一眼。

叔叔的套马索终于缚住它。

大家围上去,亲切地唤它。它却又踢又蹬,眼神既蛮横又陌生。叔叔握牢套马绳,几次被它带倒;它猛一窜,力大无穷的叔叔在绳子这头几乎被掀起,再摔下去。叔叔用草地上最粗鲁下流的话骂它。这时人们渐渐发觉,它的尾巴不是红色的,是一种暗色甚至可以说是黑的。开始她们窃窃私语,然后便尖声对叔叔嚷起来:“放开它,它根本不是过去那匹红马。”

经这一提醒,叔叔也发觉了它异样的尾巴。那尾尖上的黑色似乎将逐渐上移、扩展,以至最终改变红色。叔叔觉得对于畜生,他头一次失去判断力。正迟疑着,红马又一个猛蹿,叔叔这次是摔惨了也摔恼了。他拔出枪来:既不是过去那匹红马就不必任它逞威了。

而红马突然不动了。

叔叔抖抖绳索,挑逗它,大蹿大跳的活物打起来才有快感。他从不打静止的东西。

而红马就是一动不动了。

人们这时才看见拄着拐杖走来的沈红霞。她奋力喊着“哦嗬哦嗬”,但她嗓音哑得近乎无声,一张嘴仅像跑了口气。红马显然是听见她无声的呼唤而静下来了。它不闹了,眼神却仍然陌生,姿势依旧不好惹,谁若要近它一步,它立刻摆出搏斗的架势。

沈红霞不声不响,抓了把盐粒托在手心。一步步走上前,它贪婪地嗅着看着盐,却用嘴一掀,盐撒了,它才一心一意从草棵里往外舔。趁机会,她解下它头上的套马绳,顺手理理它乱蓬蓬的长鬃,它立刻跳开了,把鬃毛重新抖乱。这些动作都证实了它就是它——她心里狂喜:我的红马,是我的红骏马回来了!所有人,包括叔叔都在提醒她:快躲开,它随时都会踢死你!

她不做声。红马一边舔盐一边窥视她,眼神不仅陌生还含有敌意。大家叫她注意那黑尾巴,她却想,这些人怎么啦?它明明还是通体纯红。然后她撑着木棍,如撑杆跳高那样跃上马背。

她被它毫不犹豫地甩下来。它甩她时,额前的银子流苏及脖子上五只小银铃一齐作响,这就更让人认定它不是它——昔日那匹红马。

大家目瞪口呆,因为与两年前一模一样的一幕又发生了,人与马所有的动作都是重复上一次的。终于,红马又如过去那样,拖着沈红霞跑去。直拖到她再次皮开肉绽,血失了一路。

它拖着她穿过瘟臭的带绿色水翳的水洼之后,停下了。她和它一齐看着水洼边细腻如膏的淤泥上,有只圆而深的蹄印,还是那样新鲜完整,犹如专意拓下的艺术品。她爬起来,发现红马正一点点松弛着浑身的肌肉和神色。

红马对面的这个人正一点点立起,越来越高,高得它须仰起头来看她的面孔;须退后几步才能看清她的全貌。它嗅到她身上一股熟悉的血腥,于是,它从这个遍体鳞伤的身影辨识出它最早的主人。

她带着血污泥污摇摇晃晃地站立着。在此之前,红马与她搏斗的每一个回合,都唤起它亲切与熟识的感受,它的记忆在她被一次次甩下去渐渐恢复。最终,使它意识彻底复苏的,是这股血腥。这个用一种可敬可怖的无形的东西征服它的人啊!

红马无以诉说,而她却是懂得的:它的满身珠光宝气正是它屈辱的标志。

她已没有体力跃上它的背,她甚至连再靠近它一步的气力都没有了。她和它就这样宁静而遥远地团圆了。

自从红马回归,牧马班又开始不安生了。有一天,十多个牧人包围了帐篷,大喊大叫。柯丹向大家翻译道:“他们让我们交出红马,他们说我们偷了他们的马。”“开枪叫叔叔来。”大家说。叔叔飞马赶到,马未停蹄他就摘下了眼珠。

牧人为首的一个拔出腰刀。叔叔拔出手枪。刀刚一扬起枪就响了,子弹将刀刃“当”的一声打出个缺口。牧人们顿时老实了,知道这就是杀狼杀人什么都杀的独眼龙叔叔。

“给我滚。”叔叔轻声道。

于是那为首的也对手下人说:“给我滚。”

他们跨上马。为首的对叔叔说:“红马是我盗走的,你知道,为盗它我兄弟被踢断了腿。”

叔叔笑嘻嘻地拍着他的肩说:“踢得好。”

他又说:“我偷红马是因为我也有匹红马。”

叔叔说:“我知道。你不想让一块草地上有两匹同样骏的红马。你把你那匹干掉了。”

“是的。因为我让两匹红马赛了一次,这匹比那匹少跑一步。你晓得,兄弟,少跑一步倒能跟那匹跑个平齐,证明它更好一点,我就把我那匹干掉了。”他说。

“干得好,兄弟。”叔叔说。

“你们要好好养它。要养不好我还来偷。”他坦白地看着叔叔。

叔叔将眼珠从衣袋里掏出,放在嘴里吮着。这是他讲和的动作。“偷吧,兄弟。我把你祖宗八代都毙掉。”

他跨上马,仍不甘心地说:“你还是让我把红马带走吧。我可以给你钱。”他拍拍怀襟,里面厚厚实实。“你在他们那边才挣几个钱?”

叔叔笑而不语。

“你是我们的人,怎么跟他们一条心?”他略带启发地看着叔叔。

叔叔说:“我跟我自己一条心。”

他最后跨上马温和地说:“总有一天我把你杀了。”叔叔待他走远,吐出眼珠,装进眼眶,举着手枪把十多个背影挨个瞄了一遍。

F卷

这回迁场是长途迁徙了。一下子迁到白河对岸。与白河平行最终又交汇的那条一模一样宽、深、湍急的河叫黑河。白河黑河都是从草地尽头的雪山上起源的,是两座千年冰峰之乳。白河里有鱼,黑河里也有鱼。白河里的鱼苗苗条条像少女,黑河里的鱼臃臃赘赘像老妪。黑河的鱼还没有眼,全是盲鱼,所以只要在河中间固定个麻袋,一个上午就能丰收。但没人敢吃这种酷似老太婆的鱼,即使断了粮,吃马料,也不吃它。何况有人传说,那年草地瘟死了牛,一头牛扔进黑河,过一天就成了一副干干净净的骨头架。黑河的水同白河一样清亮,但因为存在这样一个水族便显出些阴气。黑河是因那鱼,因那阴气而得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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