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7)

老杜低着嗓子叫“先莫慌,你们看,它在挨着认人哩!”有人立刻说:这回赌一盘,红马认准骑它。沈红霞至此一声不吱。

红马相当严肃地把七个姑娘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看到头。它那大美人儿似的漂亮眼一眨不眨,将每张面孔都审视一遍,盯得人心发毛。

沈红霞有点紧张了,红马的目光几次掠过她都没有滞留。柯丹叫道:“喂,畜生,你娘在这儿呢!”

红马的前蹄开始犹疑地提起,放下。

老杜冲它做个亲昵的手势。“别闹,班长,它在瞅我!”她那既没前额也没下巴的长脸激动得红了。

“你长得漂亮!”

柯丹双手抻抻那根老牛皮编的老鞭子,抻得啪啪响。谁都承认她们班长这动作够神气的。就在这时,红马轻轻低下头,似乎极力想端详自己或修饰自己。就那样无声无息一个冲刺,连头都未抬,直扎到沈红霞面前。大家发出一声极惨的欢呼。

在女伴们的妒忌中,沈红霞呆怔了。她与红马面面相觑,双方都又窘又激动。柯丹嚷嚷着走来走去:沈红霞你还卖什么傻,兜头给臭畜生一鞭子,抽塌它的鼻梁骨再弄把好料喂喂,这东西一生一世都不忘你了!沈红霞把她递过的鞭子攥紧,闻到这鞭子有股陈年的血腥。它紫红、油浸浸地亮。她举起它,所有人都仰头看那鞭子在她手里扭动,而她却远远掷开了它。

她的手落在红马身上。它垂着眼帘,撑圆的鼻孔呼呼吹出带泥腥草腥的热气。吹得沈红霞头发乱了,神志也飘起来。她的手从它蓬乱的鬃毛、峭立的肩胛、结着血痂的胯部一一抚过。红马瘦了却高了,带了伤带了阅历而显得更骏更健,原先那些毛糙含混的线条全然消失,每块肌肉都有着最标准的形状。它那两条曾踢伤她的后腿此时更像凶器,肌腱突起笔陡的锐角。红马猛抽一下长尾,将她的手不客气地掸开。

它对这种爱抚感到难堪甚至腻烦。沈红霞尴尬地僵住了。这时有人递过一撮盐:据说让牲口在你手里舔吃东西容易跟它联络感情。待沈红霞摊开掌心,它却扬下巴一打,盐全被打落到地上。它便很费力地去寻那撒在草棵里的盐粒。它这举止首先让柯丹受不了,用长长一串谁也不懂的话叱骂着,红马却看也不朝她看。然后她去拾那根鞭子.这根祖传老鞭子有个特点就是会自行舞动,实际上它是随着人的感觉而动。攥住它时,它就随着你心里的愿望出击。红马在这条紫红鞭子下飞起,逃开了。但它毕竟贪恋那点盐,很快又跑回来闷头舔吃。当沈红霞再次抚摸它时,它忽地抬起头,投来不可亲近的目光。与鞭笞相比它倒更反感亲昵。红马对那种喜欢在人手掌里吃东西、并爱让人摸来摸去的马充满鄙夷。反过来,它认为人的亲昵是对马居心叵测的笼络,是对马的尊严的调戏。

它宁可不再吃盐,远远跑开了。远处,它存心作对似的将人为它理整齐的鬃毛又抖乱,就用这副披头散发的野相朝人看着。它看见呆立的沈红霞。

红马至死都不会忘记这个企图征服它、温存它的姑娘在这时的伤感面容。她的脸通红,与她的红脸相比,背后的人只是一片灰白,平板地与天、帐篷连成一体,唯将她凸突出来。在将来它死而瞑目时,它才会彻底明白这张红色颜面上自始至终的诚意。对于它,对于一切。

这样一个生长于穷街陋巷的下流而自在的环境里的姑娘,对于草地的严酷发生了难以言喻的兴趣。草地就那样,走啊走啊,还是那样。没有影子,没有足迹。没有人对你指指点点。她往草地深处走,步行。要想骑马便招呼一个路过的骑手。人家问她手里拿着的什么花。她答:“你还看不出来吗?”她身上没有一件东西有正当来历,可谁又看得出来呢。远处灰蒙蒙的,有人告诉她:女子牧马班也参加赛马去啦。

连柯丹也吃不准这匹红色骏马是否有可能被驯服。它好一阵坏一阵,除了沈红霞,谁也没那个韧劲跟它较量。沈红霞在它百般刁难中竟与它相处下来,并骑它到大庭广众下来亮了它的相,炫示了它的美色。

那位提倡女娃牧马的老首长专程赶来,检阅女子牧马班。许多人扶他跨上一匹马,却听他全身各处都发出劈劈啪啪的响,类似优质木料开裂的声音。他自己也被那响声弄得烦恼而难堪,脸苦苦地笑:“老骨头啊。想当年,我操……”人们明白了,立刻将他从马上弄下来,扶上主席台。各种表态演讲后,清脆地响了声枪。首长瞪瞪眼对麦克风小声咕噜:“妈拉巴子谁开枪?!……”这话通过大喇叭直传到几里外女子牧马班的起跑线上。七个姑娘全穿宽大的男式旧军装,好在皮带一束也显出不男不女的一股英姿。

人们想不到才短短几个月,这帮女娃的骑术已很有看头。她们拉开长长的阵势,相互间隔两百米左右,以旗接力。柯丹打头,沈红霞煞尾。红旗在每个姑娘的飞驰中传递,老油子牧工阴沉沉评论道:骑吧,有三个屁股也磨烂了。一片乌烟瘴气的热闹中,男牧工男知青想努力看清,这七个姑娘里谁长得过得去些。飞奔的马使那面旗顺当地次第前移,眼看将圆满结束这个令她们大出风头的节目。上千人开始为她们喝彩拍巴掌。首长对身边人耳语:不简单!姑娘家敢这么疯真不简单。这句话被大喇叭传出去使所有人大受鼓舞。

这时吼的人全住了嘴。总算出乱子了。

红旗还没接过来,沈红霞就感到红马浑身肌肉已开始异常运动。

小点儿就坐在这草垛上,嗑着葵花盘里完全空瘪的葵花籽。草是打下以备牲口过冬的,夏末的草地渐渐耸出这样高而尖的垛。七个女子不可一世地跨上马,她全看在眼里。从她们开始传那面旗,这场面越发热闹得了不得:马叫出了人声,人吼出了马声,草地刹那间被踏成焦土。她还看见那崭新闪亮的鞭子使她们臀部僵硬;马奔起来一对对胸乳颠得人眼花缭乱。七个姑娘脸蛋绷得板平。很好,真是七个宝贝疙瘩。每个人探身去接红旗时都险些一头栽死,这就使她们庄严的脸出现一瞬的痉挛走样。

太阳晒烫了黑雨衣,她从中伸出白骨般无瑕的双腿双臂。现在红旗就要传到最后一个姑娘手里。那姑娘骑匹红马,有张红得奇怪的脸盘。马太美人可太不美啦。她一边看一边将草从垛顶往下扯,扯出一个坑来。这坑一下雨就生效。雨水不再顺原先搭出的垛沿淌掉,而是从坑往垛里灌,整个草垛便从心里沤烂,发出热气腾腾的恶臭。小点儿的破坏无所谓有意识、无所谓下意识,纯属顺便。谁叫你堆起这么精致个草垛,招惹她爬上来,她是不可能白白躺在这里享受太阳和景致的,总得干点什么。于是她顺便毁了个草垛。就像顺便从父亲衣兜里摸椒盐花生顺便摸了钥匙,打开抽屉便发现了父亲突然阔起来的秘诀。那抽屉里齐齐排放着一只只滴溜圆的大印,父亲改弦更张,几天里就如此了不起地雕刻出各类巨大权力。不断有人出高价买走这些印把子;不断有人给父亲揽来制造大权的活计。这一本万利的营生使父亲大方起来,常把椒盐花生拿出来讨好管教他的孩子们。她恐怖地看着父亲的老脸终于绽放了童年就冻结的笑容。那老脸笑得多么好啊,让母亲情不自禁扇了他一个嘴巴。她就在那个当口打开抽屉。于是,她用它们制造了一生一世也用不完的介绍信。

小点儿眯上眼,这样能把远处的惨景看得更清楚。

红旗传到最后,那匹最骏的红马突然像竖靖蜒一样倒立,扬起后蹄。但女骑手居然没以最精彩最壮烈的姿势飞出马背。人们哇哇直叫,每次马术总以死个把人达到兴奋沸点。她从这狂欢般的人群中悟到:真正的快乐从来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必定对半掺和着恐怖。现在看看那些嘴:听不见欢呼,而所有嘴都在弥天尘土中大大张着,灰尘在那些牙缝里很快形成泥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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