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8)

红马已奔离草场,上了黄土公路。红马无声无影地跑。奔。飞。人们暗暗惊呼:好马!神了!

它年轻的韧带使它四条腿绷到极限,超过了极限。腿和腹部绷得平直。谁也没见过哪匹马能跑成这样,似乎自己要将自己撕成两半。

老首长低声自语:“搞鬼!那女子咋不在马上骑着?……”人们从大喇叭里听到这如同雷鸣的话,仔细一瞧,马背上果真没了人,只剩红旗随马飘。两个红东西如一团红色的魔雾,不知要往何处卷。

连人带马几千尾随者浊浪般向前涌动。所有的马都开始狂奔,想止也止不住它们了。马的竞技天性最容易被激发,于是,这便成了一场规模巨大的马的自发竞赛。每匹马都变得穷凶极恶,恨不能你踢死我我踩扁你。在这壮大的奇观中,人完全被动了。

这时,远远出现了一个男子。他竟立于马鞍之上驭着他的马,因此在这人畜汇聚的恶潮中,唯有他浮出水面。他清楚地看见红马已跑到黄土公路尽头,还看见女骑手已挂在马的一侧,上马或下马都是妄想。

公路渐窄渐粗糙。截止公路的不是草地,而是一片河改道后留下的砾石滩。石滩斑秃一样生着一簇簇刺,一团团黄绿色花。

看清了地形和事态,那男子驾稳他的青灰马开始冲刺。骑灰马的男子叫叔叔。

叔叔是他的名字而不是辈分。人们都知道这块地方有个面黑如炭的独眼龙叫叔叔。谁也别想搞清他这古怪名字的来历;正如谁也搞不清他一只眼珠的去向。人们只晓得他当过骑兵,打枪特准。他动不动就会拔出枪来,一支旧得发白的左轮,枪口一天到晚热着。因为他只有一只眼,所以天生适合当神枪手,正常人打枪却需要克服焦点不实的困难。他枪毙过许多犯人,打死过无数只狼。他天生成这副杀人不眨眼的模样。

沈红霞像特技表演那样惊险地悬挂在马的腹侧,她感到它负心负情得过分了,给她来了这一手。一股愤怒和委屈使她拼命揪住它火烫的红鬃。你总有跑不动的时候,红家伙,就是成一具尸首我也死摽住你。她半边身体已坠落地面,沙与砾石将她的皮肉粗打细磨。就在这时,她发现了红马的一个惊人特征,它跑的时候四蹄不沾地。这正是它无声无息的原因。她想,有关马的经验介绍中的各种各样的马,倒从未提到有这样一种马:实质上是在腾空奔跑。她这一发现,或许填补了有关马的知识的一项空白。

她揪断了马鬃,手里只剩了缰绳。皮革绳索勒进她腕部的骨缝。

“放掉缰!蠢货!”叔叔对她喊。此时他已领先轰轰烈烈的马群人群,但仍无指望追上红马。

她当然明白,只要她撒开手便可解脱自己。但她不放。那就意味着又一次失败,或许还意味着整个集体的光荣被她丢掉。她宁可拿命来征服这匹骏马。

前面便是河,河底的坎坷、嶙峋的石头可看得透彻。“放掉缰!马要拖你下水啦!……”她仍不理这忠告。她的身体在砾石滩上磨过,磨得石头光润如卵。滩地被她身体开出一条血路。她想,再这样拖,拖到底,无非磨光皮肉成一副干干净净的骨骼。到那时我也不撒手。

红马回头看一眼,突然被她那样吓住了:这个泥血交加的人形是这样可怕难缠。它的步子错乱起来。垂死的对手使它萌发了一点良知,它与她多次搏斗拼命、皮肉厮磨,于无知觉中蓄积的情感在这一刻发生了。它再次回头看她时,心里竟有种酸酸的感动。被它折磨得残破不堪的躯体里,它看到的不只是坚贞,还有企盼和解的诚意。

但惯性使它向前;这样的疾跑不可能立刻煞住,它已身不由己。

沈红霞被它带进河里。一声枪响,连接人与马的缰绳断了。几千人马都跑尽了兴,在枪响之后顿时又呆又疲惫地静下来。枪法是不能再好了,只要误差丝毫,人和畜两条命总得去掉一条。枪声在这对纠纷难解的人马中插了关键的一手。

人们试探着一批批围上来。一点动静也没有。她上半身在浅水里,经过她身体的河变得淡红。旗在她身后飘,如有灵性似的显出各种痛楚的姿态、丰富的表情。

红马在河里默立一会儿,突然回转身跑到静卧的女主人身边,凝神看她。慢慢合拢的人困惑了,不知它与她之间到底是怎么个关系。

叔叔将冒青烟的枪掖进腰里。一面喊:“来个人跟我抬她!”柯丹领女子牧马班走上来。她们看看石滩上被她身子开拓的一条血槽,肃然起敬又毛骨悚然。她们想,她死了。这样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是必死无疑了。她到底没丢掉她们的旗,她们感动地想。

当几个姑娘打算协同叔叔上前去搬弄她时,红马一下闯过来,屏障般横在人们面前。谁想接近沈红霞一步,它就恶狠狠地作出要冲撞要拼命的样子。它竭力护住的正是被它糟蹋的同一条生命。

叔叔无法通过红马。他阴沉地看它一会儿,猛地发力,胸腔里嗡了一声,红马被放倒了。与此同时,他吃了一惊。这个在牲口里混成精的汉子一眼看见它双侧胳肢窝下的两个美丽毛旋。红马秘密的优秀标志暴露了。

人群里不知谁发出一声赞叹。叔叔知道草地上任何一匹好马都保不住密的。

正当柯丹与其他姑娘去收拾这具生死不明的身体时,她竟一声不响地从水里站起。人们吓坏了,包括活剥过狼皮狐皮刺猬皮的叔叔,也被沈红霞的样子震住。

她直盯盯看着红马。“放开它!”她冲叔叔说。“你还要干啥?!”柯丹问。

她拖着那面旗开始走。人们给她让道,都觉得有些怕她。她艰难地攀登到红马背上,红马低下了头。

它很长很长地叫了一声。

小点儿看见她一声不响地从河里升出来。河水在她身下扬开一股红色浓烟。再看看她那半爿身子怎么了?衣服沿途已磨成粉末,倒也没有鲜血淋漓,血失在路上与河里,失尽了。整个肉体那样鲜嫩,仿佛她把一层躯壳留在路上、河里,从里面剥出一个新的人形。那块没有皮肤的创体多么触目,相比之下人们对于血的刺激要习惯得多。她的一侧头发不见了,磨断的发根参差着,颤颤巍巍。人们给她闪开道;比都市繁华的大街更堂皇的一条道。她越走越大。是的,她已和红马、和那旗连成一体。

这时,那位首长,那个老军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从路的那一头走来,拖着许多根电线。主席台上的一切都跟随他来了:麦克风、讲台、保温杯。“好女子!”他心里感动地说,但立刻吃了一惊,因为他并未说出口的话也照样被麦克风扩大并张扬开来。他的默语在几千人头上轰鸣。他严厉地打量这位骑红骏马的体无完肤的姑娘,居然举起苍老的手向她行了个军礼。柯丹领着手下的姑娘们往更深的草场迁徙。两百匹马撒得漫山遍野。叔叔说,这叫整啥名堂,你不能让七个人一会儿不歇地守着它们点数。得让马自己管理自己。比如说母马听公马的,驹子听母马的。跟人一样样,先给他们编编组,一组只能有一匹公马,有两匹就不得安宁了,那匹非搞掉这匹不可,跟男人一样样。

“公马母马差不多一样多,让它们一公一母不好吗?”老杜蠢里蠢气地说。

“滚你的蛋。”柯丹说。

其他姑娘忙问:“公马就是多啊,咋办?”

“骟。”叔叔斩钉截铁地说。

老杜发出一声似悲似喜的怪叫,被沈红霞一把捂住嘴。然后她有板有眼地问叔叔:“谁来操办?”

“场部兽医站有个舅子,麻利得很!畜生血都淌不到三淌,东西就让他搞掉了。”叔叔说。“那舅子是好手快刀,一天整上百匹牲口!”

叔叔这番话在七个女子中引起一派肃杀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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