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9)

叔叔长得非常魁梧。其实用尺量,他个头一点也不高。他走路那个晃劲儿让所有人都误认为他是个大个子。那个晃劲儿是种英雄气概又加了点阴嗖嗖的感觉。他从露面时就穿一身油渍污渍的人字呢军装。在以后他的有生之年,始终保持这装束,连肮脏程度都保持住了。他从来不笑,但那两颗包纯银的门齿时时闪出寒光。他的军帽永远压住眉弓,使一真一假的双眼置于阴影里,使你看不清他而他能看清你。

叔叔就这样来到女子牧马班。来的那天,几个姑娘认出他来:“快看,救沈红霞的那个丑八怪正朝我们这儿走。”当时她们正围着火吃饭,每人都吃得满脸牛粪火灰末。他遮天蔽日堵在帐篷门口说:“有我饭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奇大的搪瓷碗。姑娘们看看世界上最大的碗,全衔着一口饭呆住了。见没人理会,他自己去掀漆黑的锅盖。柯丹急了,大喝:“搁下!”当时躺在地铺上养伤的沈红霞却说:“你吃吧,不够再煮。”他动作起来,既没被柯丹的喝声打断,也没受沈红霞仗义的鼓舞。总之,他想怎样就怎样,这一点他一开头就得让她们明白。他不慌不忙吃空了锅,然后用锃亮的袖头揩揩嘴说:“我是场部派来的指导员。”

“我们能管自己。事实证明,我们什么都行。”沈红霞说。

叔叔像听不出她不欢迎的意思,正眯着眼测看烟囱的角度。其实他是不需要眯上那只虚设的眼的。他这样无非是想使自己一切动作正常,使自己也忘掉独眼的痛苦与难堪。他那只空眼眶里装着一枚比真眼清澈许多透明许多的假眼,玻璃的或是细瓷器。他从记事起就一只眼,并打心眼里认为毫不碍事,人天生两只眼实在是浪费。两只眼不过只能同看一个方向、一个物体,那它们不就是相互重复、彼此干扰?尽管他对独眼既自信又坦然,仍是不饶过任何敢叫他独眼龙的人。

“烧把柴看看,还有莫得烟子。”他整好烟囱说。

柯丹说:“硬是好多了。”

其他姑娘全都一声不吭地盯着他,从他进这顶帐篷,她们就没吭过气,也未敢动,似乎一响一动就会招致危险。沈红霞说请他去报告场领导,女子牧马班完全不用派专人来管理……

叔叔把大碗往怀里一揣,蓦然朝她转过身,她把话噎住了。叔叔说:“有我给你们当指导员,亏不了你们的!”他的真眼在看一只麻花羽毛的马鸡在离帐篷百步的草丛里蹦,啄草籽籽;假眼却继续留在帐篷里,跟沈红霞交流、较量。

“我只晓得一条:上级指哪打哪。”假眼逼视着沈红霞:“三个放牧班,我做一下管。你们这个女子牧马班我带管不管就捎上了。我的帐篷扎在三个班中间,有事一打枪我就到。你们听明白了吧?”

这时他指着远处说:“那有只马鸡。”所有人都说没看见。他“啪”的一枪甩出去,才听见几声绝望的扑棱。除了沈红霞,全体姑娘都冲出帐篷去拾战利品。沈红霞依然冷静地瞅他。他在屋里晃着踱步,搞得一帐篷硝烟味。

他将头号大饭碗往怀里一揣,蓦然向沈红霞转过脸。她一下住了口。她感到他的脸他的整个身躯是锃锃发光的岩壁。本来她还想说:我们不需要一位指导员的督促。她瞠目结舌地看着叔叔逼近的面目:当他那只真眼高瞻远瞩或四面八方乱看时,假眼却只是正视前方,直视着你。他那清澈透明的假眼保持着永恒的视野。它让人感到可怖,因为被这只眼盯住是极不舒服的。沈红霞甚至怀疑它有视觉,有非同一般的视觉。她在那一瞬间战栗了,在此她看到一种近乎邪恶的正直,过一会儿枪响了。

当全体姑娘兴高采烈地去捡马鸡时,帐篷里只剩下躺卧的沈红霞和来回走动的叔叔。他对她说:你很勇敢,但你是个笨蛋。是摔不死的硬骨头。我告诉你一条驯马的诀窍——

沈红霞专注地听着。

他说:你每天洗脸洗脚吗?他的神色诡秘起来。面孔凑近反而成了一团谜一样的黑暗。你们女知青天天洗脸洗脚还洗下身,我晓得。那些洗过的水不要倒掉,喂给马喝。你的气味都在这水里。用这水喂大的马偷都偷不走。

沈红霞听怔了。他一直看着帐篷外,女子们终于在草丛里找到了猎物,暴烈的太阳照着她们手里肥大的血淋淋的马鸡。但她感到他另一只眼在对她察言观色。这只眼的监视是实质性的,令人无法逃遁。

叔叔拾掇马鸡并不拔毛,而是连毛带皮整张撕下。刷的一声,便露出一个干净的半透明肉体。整个帐篷静悄悄的。

柯丹与叔叔骑马回到场部。他们要找的那个兽医不在,他妻子说他到各连给畜群打飞针去了。打飞针是极棒的技术,要在奔跑的畜群里东飞一针西飞一针地注射疫苗。兽医的妻子向他们介绍着他们顶内行的事。兽医的妻子躺在床上,被子是空瘪的,里面似乎没搁置什么实体。兽医家一间大房隔为三间小房,格局乱七八糟。墙壁与天花板裱糊得很花,一律用的畜类生理解剖挂图。于是心肝、肠胃、肾、脾、淋巴,诸如鲜艳的内脏更衬得兽医妻子面无人色。这屋门窗紧闭,在墙角宝书台的塑料领袖像旁边,薰了几根卫生香,反弄得气味十分复杂了。

这女人害着某种说死就死的顽症,但也有可能麻烦百出地活下去。令两位客人最费解的是,她在室内床上躺着,却戴着一只灰蒙蒙的口罩。关于这点,她一点解释也没做。

走出兽医家,柯丹突然发现房后有一大片金色的向日葵,长得特别茂盛特别拥挤,蜂子在那上面结成嗡嗡震耳的一团云。

这时,一个灵巧的身影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枝多头葵花。

柯丹见叔叔已骑马走远,便抽了很响的一记虚鞭。柯丹估计这身影她曾见过。果然,响鞭使她回了头。一看,正是她。

关于她侄女的来龙去脉她不比旁人知道得更多。有时当这个美丽的小女子乖巧地走近来,她会感到她是个乔装打扮的陌生人。她躺在床上闭眼佯睡,听着屋里轻盈地走着一只小豺狗。这天她终于猝不及防地睁开眼,想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是谁。对方却早有准备,在她睁眼前她的眼睛已预先埋伏在那里,她刚睁眼目光已被截获。她吓出一身虚汗,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侄女宽容地笑了,把这当作一个垂死病人的神志迷乱。“幺姑,你醒啦?”

她用更清醒的声音说:“别过来!你到底是谁?!”她却已坐到了床边,微笑中流露她善解人意、抑或是狡黠的天性。

“幺姑,食堂在分羊肉,钱在哪里?”

她心慌慌地看她从抽屉里拈出一张钞票,又见她将钥匙和钞票一齐在她眼前亮一会儿,让她看清她确实没做什么手脚。她想刚才她或许什么也没说;那种突如其来的审问或许只是她的臆想,不然侄女不会依旧自如。要真那样问了,她总会有点反应,总不会沉着厚颜到这个地步。

当初侄女怎样像讨口子一样捱上门来,她还记得。那样愣愣地就抱住了她,并从她身上嗅出了一脉相承的血味。这股血味证明了她想赖都赖不掉的亲族关系。一年前,她就这样认下了这个与小时判若两人的侄女,后来,才隐隐感到自己轻率。再后来,一种生疏感出现了,与初始的亲热激动相比,这种生疏显得十分真切。她还记得巡诊出门多日的丈夫那天突然回来了,侄女叫他一声姑父,他点点头。她问丈夫:“看我侄女有点像我不?”兽医马虎地看看她们说:“有点像。”她当时对丈夫的冷淡敷衍感到诧异,现在想来,那正是三个人异常关系的开始。

她忽然拉住侄女搭在床沿上的秀气而不洁的手说:“你姑父清早走的?”

侄女说:“不晓得啊。他走的时候我恐怕还没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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