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24)

我告诉他们:“我见到过你们的女儿,她叫郑小敏。”

他们两个同时叫了起来:“是的,是叫郑小敏。”

我说:“她念小学四年级。”

“是的,”他们急切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对男的说:“我们通过电话,我是来做家教的那个。”

“你是杨老师?”

“对,我是杨飞。”

男的对女的说:“他就是杨老师,我说我们收入不多,他马上答应每小时只收三十元。”

女的说:“谢谢你。”

在这里听到感谢之声,我苦笑了。

男的问我:“你怎么也过来了?”

我说:“我坐在一家餐馆里,厨房起火后爆炸了。我和你们同一天过来的,比你们晚几个小时。我在餐馆里给你手机打过电话,你没有接听。”

“我没有听到手机响。”

“你那时候在废墟下面。”

“是的,”男的看着女的说,“手机可能被压坏了。”

女的急切地问:“小敏怎么样了?”

“我们约好下午四点到你们家,我到的时候那三幢楼房没有了……”

我犹豫之后,没有说他们两个在盛和路强拆事件中的死亡被掩盖了。我想,一个他们夫妻两人同时因公殉职的故事已经被编造出来,他们的女儿会得到两个装着别人骨灰的骨灰盒,然后在一个美丽的谎言里成长起来。

“小敏怎么样了?”女的再次问。

“她很好,”我说,“她是我见过的最懂事的孩子,你们可以放心,她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只有十一岁。”女的心酸地说,“她每次出门上学,走过去后都会站住脚,喊叫爸爸和妈妈,等我们答应了,她说一声‘我走了’,再等我们答应了,她才会去学校。”

“她和你说了什么?”男的问。

我想起了在寒风里问她冷不冷,她说很冷,我让她去不远处的肯德基做作业,我说那里暖和,她摇摇头,说爸爸妈妈回来会找不到她的。她不知道父母就在下面的废墟里。

我再次犹豫后,还是把这些告诉了他们,最后说:“她就坐在你们上面。”

我看见泪水在他们两个的脸上无声地流淌,我知道这是不会枯竭的泪水。我的眼睛也湿润了,赶紧转身离去,走出一段路程后,身后的哭声像潮水那样追赶过来,他们两个人哭出了人群的哭声。我仿佛看见潮水把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冲上沙滩,潮水退去之后,她独自搁浅在那边的人世间。

我看到了这里的盛宴。在一片芳草地上,有硕果累累的果树,有欣欣向荣的蔬菜,还有潺潺流动的河水。死者分别围坐在草地上,仿佛围坐在一桌一桌的酒席旁,他们的动作千姿百态,有埋头快吃的,有慢慢品尝的,有说话聊天的,有抽烟喝酒的,有举手干杯的,有吃饱后摸起了肚子的……我看见几个肉体的人和几个骨骼的人穿梭其间,他们做出来的是端盘子的动作和斟酒的动作,我知道这几个是服务员。

我走了过去,一个骨骼的人迎上来说:“欢迎光临谭家菜。”

这个少女般的声音说出来的谭家菜让我一怔,然后我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喊叫我的名字。

“杨飞。”

我沿着声音望去,看到谭家鑫一瘸一拐地快步走了过来,他的右手是托着一个盘子的动作。我看见了他脸上的喜悦表情,这是在那个离去的世界里没有见过的表情,在那里他面对我的时候只有苦笑。他走到我跟前,欣喜地说:

“杨飞,你是哪天到这里的?”

“昨天。”我说。

“我们过来四天了。”

谭家鑫说话时,右手一直是托着盘子的动作。他回头喊叫他的妻子和女儿,还有女婿。他大声喊叫他们的名字,把自己的喜悦传递给他们:

“杨飞来啦。”

我见到谭家鑫的妻子、女儿和女婿走来了,他们的手都是端着盘子和提着酒瓶的动作。谭家鑫对着走来的他们说:

“谭家菜今天开张,杨飞今天就来了。”

他们走到我跟前,笑呵呵地上下打量我。谭家鑫的妻子说:“你看上去瘦了一些。”

“我们也瘦了。”谭家鑫快乐地说,“来到这里的人都会越来越瘦,这里的人个个都是好身材。”

谭家鑫的女儿问我:“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我没有墓地。”我说,“你们呢?”

谭家鑫的脸上掠过一丝哀愁,他说:“我们的亲戚都在广东,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我们的事。”

谭家鑫的妻子说:“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快乐的表情回到了谭家鑫的脸上,他说:“对,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我问谭家鑫:“你的腿断了?”

谭家鑫笑声朗朗地说:“腿断了我走路更快。”

这时那边响起了叫声:“我们的菜呢,我们的酒呢……”

谭家鑫转身对那边喊叫一声:“来啦。”

谭家鑫右手是托着盘子的动作,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去。他的妻子、女儿和女婿是端着盘子提着酒瓶的动作,他们向着那边急匆匆地走去。

谭家鑫走去时回头问我:“吃什么?”

“还是那碗面条。”

“好咧。”

我寻找到一个座位,坐在草地上,感觉像是坐在椅子上。我的对面坐着一个骨骼,他做出来的只有饮酒的动作,没有用筷子夹菜吃饭的动作,他空洞的眼睛望着我手臂上的黑纱。

我觉得他的穿着奇怪,黑色的衣服看上去很宽大,可是没有袖管,暴露出了骨骼的手臂和肩膀,黝黑的颜色仿佛经历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黑衣在两侧肩膀处留下了毛边,两只袖管好像是被撕下的。

我们互相看着,他先说话了:“哪天过来的?”

“第五天了,”我说,“到这里是昨天。”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是斟酒的动作。

他感叹道:“孤零零一个人。”

我低头看看自己手臂上的黑纱。

“你还知道给自己戴上黑纱过来,”他说,“有些孤零零的冒失鬼来到这里,没戴黑纱,看见别人戴着黑纱,就羡慕上了,就来缠着我,要我撕给他们一截袖管当作黑纱。”

我看着他暴露在外的骨骼的手臂和肩膀,微微笑了起来。他做出了举杯一饮而尽和放下酒杯的动作。

他用手比划着说:“原来的袖管很长,都超过手指,现在你看看,两个肩膀都露出来了。”

“你呢,”我问他,“你不需要黑纱?”

“我在那边还有家人,”他说,“他们可能忘掉我了。”

他做出拿起酒瓶的动作和给酒杯斟酒的动作,动作显示是最后一杯了,他再次做出一饮而尽的动作。

“好酒。”他说。

“你喝的是什么酒?”我问他。

“黄酒。”他说。

“什么牌子的黄酒?”

“不知道。”

我笑了,问他:“你过来多久了?”

“忘了。”

“忘了的话,应该很久了。”

“太久了。”

“你在这里应该见多识广,我请教一个问题。”我说出了思绪里突然出现的念头,“我怎么觉得死后反而是永生。”

他空洞的眼睛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说:“为什么死后要去安息之地?”

他似乎笑了,他说:“不知道。”

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自己烧成一小盒灰?”

他说:“这个是规矩。”

我问他:“有墓地的得到安息,没墓地的得到永生,你说哪个更好?”

他回答:“不知道。”

然后他扭头喊叫:“服务员,埋单。”

一个骨骼的女服务员走过来说:“五十元。”

他做出了将五十元放在桌子上的动作,对我点点头后起身,离去时对我说:

“小子,别想那么多。”

我看着他身上宽大的黑色衣服和两条纤细的骨骼手臂,不由想到甲壳虫。他的背影逐渐远去,消失在其他骨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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