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25)

谭家鑫的女婿走过来,双手是端着一碗面条的动作,随后是递给我的动作,我的双手是接过来的动作。

我做出把那碗面条放在草地上的动作,感觉像是放在桌子上。然后我的左手是端着碗的动作,右手是拿着筷子的动作,我完成了吃一口面条的动作,我的嘴里开始了品尝的动作。我觉得和那个已经离去世界里的味道一样。

我意识到四周充满欢声笑语,他们都在快乐地吃着喝着,同时快乐地数落起了那个离去世界里的毒大米、毒奶粉、毒馒头、假鸡蛋、皮革奶、石膏面条、化学火锅、大便臭豆腐、苏丹红、地沟油。

在朗朗笑声里,他们赞美起了这里的饮食,我听到新鲜美味健康这样的词汇接踵而来。

一个声音说:“全中国只有两个地方的食品是安全的。”

“哪两个地方?”

“这里是一个。”

“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就是那边的国宴。”

“说得好,”有人说,“我们在这里享受的是国宴的吃喝待遇。”

我微笑时发现自己吃面条的动作没有了,我意识到已经吃完,这时听到旁边有人喊叫:

“埋单。”

一个骨骼的服务员走过来,对他说:“八十七元。”

他对服务员说:“给你一百。”

服务员说:“找你十三元。”

他说:“谢啦。”

整个结账过程只是对话,动作也没有。这时谭家鑫一瘸一拐向我走过来,他手里是端着一个盘子的动作,我知道是送给我一个果盘,我做出接过来的动作。他在我对面坐下来,对我说:

“这是刚刚摘下来的新鲜水果。”

我开始了吃水果的动作,我感觉到了甘美香甜,我说:“谭家菜这么快又开张了。”

“这里没有公安、消防、卫生、工商、税务这些部门。”他说,“在那边开一家餐馆,消防会拖上你一两年,说你的餐馆有火灾隐患;卫生会拖上你一两年,说你卫生条件不合格。你只有给他们送钱送礼了,他们才允许你开业。”

随即他有些不安地问我:“你没有恨我们吧?”

“为什么要恨你们?”

“我们把你堵在屋子里。”

我想起在那个世界里的最后情景,谭家鑫的眼睛在烟雾里瞪着我,对我大声喊叫。

我说:“你好像在对我喊叫。”

“我叫你快跑。”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谁也没有堵住,就堵住了你。”

我摇摇头说:“不是你们堵住我,是我自己没有走。”

我没有告诉他那张报纸和报纸上关于李青自杀的报道,这个说起来过于漫长。

也许以后的某一个时刻,我会向他娓娓道来。

谭家鑫仍然在内疚里不能自拔,他向我解释为何在厨房起火后,他们要堵住大门让顾客付钱后再走,他说他的饭馆经营上入不敷出三年多了。

“我昏了头。”他说,“害了自己,害了家人,也害了你。”

“来到这里也不错,”我说,“我父亲也在这里。”

“你父亲在这里?”谭家鑫叫了起来,“他怎么没有一起来?”

“我还没有找到他。”我说,“我觉得他就在这里。”

“你找到后,一定要带他过来。”谭家鑫说。

“我会带他过来的。”我说。

谭家鑫在我对面坐了一会儿,他不再是愁眉不展,而是笑容满面。他起身离开时再次说,找到父亲后一定要带他到这里来尝一尝。

然后我结账了,一个骨骼的女声走过来,我想她是谭家鑫刚刚招收来的服务员。她对我说:

“面条十一元,果盘是赠送的。”

我说:“给你二十元。”

她说:“找你九元。”

我们之间也是只有对话,没有动作。当我起身走去时,这个骨骼的女声在后面热情地说:

“谢谢光临!欢迎下次再来!”

在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前,一个袖管上戴着黑纱的骨骼走到我面前。我注意到他前额上的小小圆洞,我见过他,向他打听过父亲的行踪。我向他微笑,他也在微笑,他的微笑不是波动的表情,而像轻风一样从他空洞的眼睛和空洞的嘴里吹拂出来。

“那里有篝火。”他说,“就在那里。”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天边似的望向远处。远处的草地正在宽广地铺展过去,草地结束的地方有闪闪发亮的迹象,像是一根丝带,我感到那是河流。那里还有绿色的火,看上去像是打火机打出来的微小之火。我看见一些骨骼的人从山坡走下去,从树林走出来,陆续走向那里。

“过去坐一会儿吧。”他说。

“那是什么地方?”我问他。

“河边,”他说,“有一堆篝火。”

“你们经常去那里?”

“不是经常,每隔一段时间去一次。”

“这里的人都去?”

“不是,”他看看我袖管上的黑纱,又指指自己袖管上的黑纱说,“是我们这样的人。”

我明白了,那里是自我悼念者的聚集之地。我点点头,跟随他走向丝带般的河流和微小的篝火。我们的脚步在草丛里延伸过去,青草发出了咝咝响声。

我看着他袖管上的黑纱,问他:“你是怎么过来的?”

“快九年了。”他说。

他的声音里出现了追忆的调子:“那时候我结婚两年多,我老婆有精神病,结婚前我不知道,只和她见过三次,觉得她笑起来有些奇怪,我心里不踏实,我父母觉得没什么,女方的家境很好,嫁妆很多,嫁妆里还有一张两万元的存折。我们那边的农村很穷,找对象结婚都是父母做主,两万元可以盖一幢两层的楼房,我父母就定下这门亲事,结婚后知道她有精神病。

“她还好,不打不闹,就是一天到晚嘿嘿笑个不停,什么活儿都不干。我父母后悔了,觉得对不起我,但是他们不让我离婚,说楼房盖起来了,用的是她嫁妆的钱,不能过河拆桥。我也没想到要离婚,我想就这样过下去吧,再说她在精神病里面算是文静的,晚上睡着了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那年的夏天,她离家出走,她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我出去找她,我父母和哥哥嫂子也出去找她,去了很多地方,到处打听她,没有她的消息。我们找了三天,找不到她,就去告诉她娘家的人,她娘家的人怀疑是我把她害死的,就去县里公安局报案。

“她出走的第五天,离我们村两公里远的地方有一个池塘里浮起来一具女尸,夏天太热,女尸被发现时已经腐烂,认不出样子,警察让我和她娘家的人去辨认,我们都认不出来,只是觉得女尸的身高和她差不多。警察说女尸淹死和她出走是同一天,我觉得就是她,她娘家的人也觉得就是她。我想她可能是不小心走进池塘里去的,她有精神病,不知道走进池塘会淹死的。我心里还是有点难过,不管怎样我们做了两年多的夫妻。

“过了两天,警察来问我,她出走那天我在做什么,那天我进城了,我是晚上回家发现她不在的。警察问有没有人可以证明我进城了,我想了想说没有,警察给我做了笔录就走了。她娘家的人认定是我杀了她,警察也这么认为,就把我抓了起来。

“我父母和哥哥嫂子开始不相信我会杀她,后来我自己承认杀了她,他们就相信了。他们很伤心,也怨恨我,我让他们做人都抬不起头来,我们那边的农村就是这样,家里出了个杀人犯,全家人都不敢见人。法庭宣判我死刑时他们一个都没有来,她娘家的人都来了。我不怪他们,我被抓起来后,他们想来见我,警察不让他们见,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不知道我是冤枉的。

“我承认杀了她是没有办法,警察把我吊起来打,逼我认罪,屎尿都被他们打出来了,我的两只手被捆绑起来吊了两天,因为失血有四根手指黑了,他们说是坏死了。以后他们就把我反吊起来打,两只脚吊在上面,头朝下,反吊起来打最疼的不是身上了,是眼睛,汗水是咸的,流进眼睛跟针在扎着眼睛那么疼。我想想还是死了好,就承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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