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还寂寞(19)

他问:“你们还在做姚晶的新闻?”

“不不不,不是做新闻,只是搁不下手。”

“与你没有关系的事,知道那么多干嘛?”朱老问。

“不,我一定要查出为何她要把遗产交给我。”

“因为你可爱呀,那还不够?”他也很会说话。

“不够。”

“你们不会在我这里再得到什么。”

“我们已找到马东生。”我说。

这小老头。

他一直知道马东生,偏偏任由我们绕圈子。

“他不肯见我们,那是没有用的,”我用很卑鄙的手法,“朱先生,请你告诉他一声,我们必要时会得在他家门守上几日几夜,请代我们向他保证,我们绝不会把他所说当新闻写出来。”

“这又是为什么?”老先生不原谅我们,“他是个正当生意人,你们何必去骚扰他。”他对我们的神色有点厌恶,“别人为了二十年前的旧事来打击你的生活,你又如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一代年轻人只有私欲。”

这样的控诉是很严重的,我马上噤声。

编姐白我一眼,“她不会说话,朱先生,你不要怪她。”

“你们两个人,放着正经事不做,还想知道什么呢?”

我说:“我想见姚晶的孩子。”

“孩子更加与你们无关,为什么不让她好好过日子?”

我勉强地笑道:“朱先生把我们说得像蝗虫似的。”

“你们难道不是?”他站起来,“电话,尽管帮你打,人家见不见你,我可不敢担保。”

他走开。

我无端给他骂一顿,觉得闷。

7

编姐说:“你应当为姚晶高兴,有这么多人维护她。”

给她这么一说,我的气消了一半。

真的,姚氏两姐妹就不见得有这种苦心。

过了好久也不见朱先生出来。

编姐身边刚巧堆着一只大型纸盒子,里面都是艺林公司的旧画报,非常有历史价值,她翻得爱不释手。

朱老终于亮相,他摊摊手宣布结果。“马先生说无论如何不见记者,如果你们在报上乱写,他告报馆,而且断不止律师信、道歉启事那么简单,他会把你揪到法庭去,时间金钱在所不计。”

我与编姐面面相觑,没想到碰到定头货。

“到此为止吧,小姐。”朱老先生心肠又软下来,看样子他无法对女性板面孔,真是个好人。

“姚晶为什么不把钱给女儿?”我死心不息。

“她不需要。”

“为什么不需要?”

老人家被我缠得慌,叫出来:“她的养父母及亲生父亲环境都很好!”

没有人要挑晶的钱。

也没有人要她的爱。

“只准再问一个问题,”老先生气呼呼地说。

我刚要再发问,被编姐一手按住,“朱伯伯,这些画报你还要不要?”

“全要丢掉。”

“送我好不好?”

“你尽管拿走。”他松一口气。

“来,帮我扛箱子。”编姐向我使一个眼色。

我同朱先生说:“几时我到美国来看你。”

他立刻写地址给我,“你要是问我个人的私事,无论多隐蔽都可和盘托出。”

“谢谢你。”我很感动。

其实写他的故事又何尝不是一本好小说。为什么以前没有想过?

那日我们没有收获,除非你喜欢看电影画报,像编姐。

编姐整夜喝红酒,听比莉荷莉地唱怨曲,以及翻阅这些画报。

她问我:“这些大红大紫的明星都怎么样了?”

我说:“没有怎么样,就像其他人一样,死不了的,全部活下来了。”

“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编姐问。

“外国电视台有一个节目,叫做‘某某怎么样了?’专门访问过气名人,怎么,你也有打算开这么一个专栏?”

“有意思极了。”

“是。我也觉得很好,每一个从灿烂归于沉寂的名字此刻怎么样,真引人入胜。”

“不过写这种专栏要写得好,否则就没有读者。”编姐说道。

“无论写什么样的专栏都要写得好,”我说,“勿要把读者当阿木林。”

她继续读画报。

“我们怎么找姚晶的女儿?”

“找人盯住马东生,他总会去探望亲生骨肉。”

“帐单会是天文数字,一个月下来,你我都吃不消。”

“可不可以亲自出马?”

“你可以由早上七时开始坐在他家门口直到深夜两时?”

“那怎么办?”

“让事情冷一冷,反正这个秘密已经维持了十多年,不妨再久一点。”

“孩子长得好不好?”这是我所关心的。

“希望长得不像她父亲。”编姐笑。

有些很丑的男人娶美妇为妻,但人算不如天算,遗传因子偏偏作对,生下来的儿女都似父亲,这种例子实在见多了。

有人比我们更焦急,那是石奇。

他来找我,问我有那小女孩的消息没有。

我们摇摇头,摊摊手,令他失望得不得了。

与我们混熟了,我们也不再把他当英俊小生,随便他在我们公寓干什么,他很喜欢这样,认为非常自由。

有时候我们还叫他做咖啡,到著名的地方去买蛋糕,他都做得很高兴。

而我与编姐两个人,坐在家中,就是写写写,每人负责一章,把我们的见闻写下来。

石奇有时候说:“你们真了不起,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写?”

这是职业撰稿人最常听到的一句评语。

于是我说:“你更了不起呀,生张熟李,只要导演一声令下,马上拥抱接吻,七情六欲通统表达出来。”

石奇立刻愕然,默不作声。

各人有各人的天赋。走江湖跑码头,没有三两下手势,那怎么行。

连一个小小打字员,一坐在岗位上,也能发光发热,无他,逼上梁山。所以,何必挪榆别人有超人本领,根本人人都有他之一套。

我们写完最后一章,把图片都整理好,无所事事,在家中发呆。

数一数日子,姚晶去世至今,已经有三个月。

那日早上我们两人与石奇找地方去吃豆浆油条,一出门,灯光闪,立刻被人拍下照片。石奇手快,立刻扭住那个记者,那是一个女孩子,直头发,小个子,穿着中山装,背一只大布袋,没经化妆的面色不大好。

“把底片拆出来!”石奇手法非常熟练,像经过多次实习。

只见他把那女孩的手臂一扭,那只相机就摔下来,他用另一只手接住,一推一拉,底片便如一条黑色的蛇般,掉在地上。

那女孩子雪雪呼痛,大声叫:“我把这些也写出来,你与两个女人同居了!”

我与编姐目瞪口呆。

没想到我们正打算去盯别人,人家倒来盯我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石奇毕竟是石奇,只见他使完硬的,便使软的,他把那女孩子拥在怀中,“看看看,我们仍是老友。来,我请你喝咖啡,刚才是我两个阿姨,她们可不爱出风头,有什么话,我同你说。”

他也不由分说,拉开车门,便把女记者塞进车子,一溜烟地把她哄撮着去了。

我与编姐相视而笑。

这小子真有一手,待他到三十岁,那简直成为人精,还有什么不懂,还有什么做不出?

上天是公平的,似杨寿林,老子供他读到博士,他除出他那一科,就什么都不懂,人情世故,生活的细节,统统不晓得,就他那种性格,如果要在社会上独立奋斗,那真是要他的命。

石奇这人深诸“适者生存”这四个字,多年来的进化使他无往而不利。

编姐说:“这孩子前途未可限量。”

我说:“难怪他不肯同王玉泡在一起。”

编姐诧异,“是为他自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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