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还寂寞(20)

“你以为是为姚晶?”我反问。

“我情愿认为他是为着姚晶。”

“你太浪漫了。”我说。

“来,吃豆浆去。”

在小上海铺子里吃豆腐浆与菜饭,别有风味。

编姐同我说,这爿店的老板,不知见过多少大明星,训练班的学生没有能力到大酒店吃早餐,又不能空着肚子到片场,多数花十来元在这里解决。

十余年前吃这行饭的年轻人,多数来自北方,吃起家乡小点,特别香甜。

编姐说:像某某跟某某,简直是看着他们起来的。清晨,睡眼矇眬,拖着小女朋友到这里来吃东西。

后来……后来人红了,钱赚多了,身边女友也换了,见到记者,仍然很客气,不过希望大家不要谈他微时之事,忽然之间,一点味道也没有了。

编姐说:“现在这班当红的角色我也不大认得,广东人占大多数,也不来这种地方。”

我问:“姚晶有没有来过?”大概声线略为高一点,店里顾客又不是太多,那些老伙计便说:“怎么没有来过,姚晶是不是?最近过身的那一位是不是?”我与编姐没想到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编姐问:“同谁来?”

“十多年前的事了,同她母亲来,那时她刚进电影公司拍戏,她妈还送票子给我们看戏。喏,就住在对门,借人家一个房间。”我点点头。

“后来就红了,仍然很客气,不过渐渐就不来了,后来搬了家,仍叫女佣人来买豆浆,用司机开的车子来买,问她要,照样送票子照片,很有人情味。”

我们聆听着。

“真可惜,正当红,忽然过了身。”

我正把油条浸在豆浆中。

这时有一位女客说:“来一客锅贴。”

老伙计立刻说:“这位太太,同姚晶最熟。”

我们立刻把头转过去,一眼就把她认出来。

她们做戏的人始终是两样的,即使老了憔悴了走着下坡,衣着也不再光鲜,名字不再闪烁在霓虹灯管上,但仍然是两样的。

皮肤还那么白腻,眼神仍旧不安分,嘴角依旧似笑非笑,有特别的风情。

编姐立刻称呼她:“刘小姐。”

单身的女人都是小姐,错不了。刘霞比姚晶还早出道,今年怕四十好几了,如今演众人母亲居多,不介意角色,生活得并不坏,对观众来说,绝对是熟面孔。

她对我们笑笑,点着一支烟,吸起来。

她穿着很普通的洋装,肩上搭件外套,天气并不冷,不过她们惯于有件衣裳搭在某处,增加流动美,空的衣袖一晃一晃,代表过去之甜酸苦辣——她们不是没内容的。

刘霞看着店外的微雨。

清晨,小店为着省电费,没有开空气调节,玻璃店门是开着的,倍添小镇情调。

刘霞忽然说:“真正的美人,当然是姚晶。”

“对。”编姐说,“看来看去,还是数她最好看。”

“那旁的人简直无法比,”刘霞说,“心地又好,肯接济人,有求必应。”

“刘小姐同她是好朋友?”我问。

“她婚后咱们也不大来往,张家管头又管脚,不喜欢她有我们这样的朋友。”刘霞喷出一口烟。

我们俩索性坐到她桌子上去。

“两位是记者吧,”刘霞笑问,“面孔很熟,见过多次,没有正式介绍过。”

我们连忙把卡片送上。我向编姐使一个眼色,暗示她开门见山。

“刘小姐,你有没见过姚晶身边,有一个小女孩?”编姐问得很技巧。

刘霞答得也很好:“那小孩,并不姓姚。”

“是不是她也不姓马?”编姐问。

“并不姓马。”刘霞说,“马氏前妻已生有几个女孩子,并不稀罕她姓不姓马。”

这一问一答都妙得叫局外人如堕五里云雾,不过我是听得明白的。

“但到底是亲骨肉。”我不服。

“瞿家太太是马氏的亲妹子,对孩子很好。”

“什么家?”

“瞿家。”

“刘小姐怎么知道?”我把身子向前倾一下。

得来全不费功夫。

“早一辈的人全知道,”刘霞又缓一口气,“不过我们那一代嘴巴略紧点,不是德行特别好,而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谁没有一两段故事?谁又比谁更臭?既然姚晶要把这件事当作她的秘密,咱们就陪她傻。”

真真正正没想到在这里拣着一个最知情的人。

编姐问:“张煦不知这件事吧?”

刘霞说:“后来自然知道了。”

“后到什么程度?”

“到张老太太派人来调查姚晶的身世。”

我愤怒:“真无聊!”

刘霞说:“说得好。当时我便同姚晶说:‘妹子,不嫁这人有什么损失?’”

“这种老太婆最阴毒,她自己迫不得已从一而终,巴不得人人陪她生葬。”我忍无可忍加一句,“吃人的礼教。”

刘霞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小妹妹真有意思。但又不见礼教要吃我,也许太老了,它吃不动。”真幽默。

说得也对。

说来说去是姚晶性格的弱点导致她的悲剧。

刘霞在这个时候看看表,“哎,我得走了,答应带外孙去公园玩耍。”

我与编姐哪里肯放她。

正在这时,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闯进来,叫一声“霞姨”。

是石奇。

他把记者打发走,转头来这里接我们。

刘霞见是他,搭讪地扯扯外套,“哦,是小石奇。”又坐下来,看着我们,“都是认识的吗?”

石奇指指我,“霞姨,这是我的新女朋友。”

“啐!”我马上否认,“你听他这张嘴,什么话说得出来就说。”

石奇笑。

刘霞也笑,“人生如台戏,何必太认真。”

我很喜欢刘霞,她完全是那种葫芦庙中翻过筋斗的人,豁达不羁,潇洒活泼,跟姚晶刚相反。

“来来来,一起上我家去坐着谈。”

我们跟着上她家,小小地方,布置得很整洁,养着一只粉红色的鹦鹉,会说哈啰。

“干嘛跟着我?”她问,“想自我嘴里挖出什么来?”

石奇说:“霞姨最适宜演秋瑾,对于秘密,她守口如瓶,绝不招供。”

刘霞女士得意地笑。

我看到桌面上放着剧本,有她的对白,用红笔划着,态度还是认真的,一个人站得住脚自有其理由。

我转头问:“外孙女儿呢?怎么不见?”

石奇轰然笑出来,“霞姨最会说笑,她哪儿来的外孙女,她连女儿都没有。”

霞姨也不觉尴尬,顺手在石奇肩膊上拍一下。

是的,恐怕连她自己都糊涂了,大部分的人生在摄影棚度过,扮演的角色有子有孙,久而久之,变为生活一部分,分不出真假。

刘霞并不认为顺手拈来的话题是说谎。

这只是轻微的职业病。就像文人,说什么都夸张,不然文章谈而无味,如何吸引读者?也不算是大话。

我很了解霞姨,也同情她。做人,黑白太过分明是不行的。似她这般游戏人间,才可以长命百岁。

我们在霞姨家坐了一会儿才走。

石奇说:“这,是一个好人。”

我们不否认。

“有一段时期她很潦倒,姚晶每月派人送零用去,因为姚晶第一部片子,便是与她演母女俩。”

石奇面孔上又笼罩着一层忧郁。

我说:“姚晶的女儿姓瞿。”

石奇说:“人海茫茫,到什么地方去找她?”

“你去磨她,也许她会说。”

“不会的。”石奇仿佛很了解人性。

我又问:“姚为何不把钱留给霞姨?”

石奇笑,“你没听我把故事说完,姚每月派人送钱给霞姨,霞姨又每个月原封不动打回头,始终不受一分一毫,她天生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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