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还寂寞(31)

“算了,明天你上班,说我问候他,我们走吧。”

“怎么,欲与姚晶比寂寞?”她推开车门,忽然扬声叫道:“杨寿林出来玩!杨寿林,出来玩!”

我大吃一惊。

她索性下车去按门铃。

这一带多么幽静,被她一闹,屋里顿时骚动起来,我看到杨伯伯、伯母在露台探出头来,又听得杨伯母问丈夫,“什么地方来的小阿飞?”

又有一把声音说:“爹,我都那么老了,还有什么小阿飞朋友?”

“是我们。”编姐叫出来。

“哎呀。”杨氏三口失声。

寿林来开门给我们,一迎面就喝问我道,“喝醉了是不是?”

我不出声,傻笑。

编姐同寿林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女朋友好好地来看你,你老是没好声好气,人倒不是坏人,吃相难看,怪不得佐子要生气。”

寿林不响,他穿着家常便服。

在街灯下,我问:“没有出去?”

寿林瞪我一眼,“出去你还看得到我?”

编姐在一旁指点,“寿林,别像赌气的孩子。”

我说:“我们走了,你早点休息吧。”

编姐又发言:“你专程来找他,何故又怕难为情?两人都口不对心。”

有人做旁白,我们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起来。

我由衷感激编姐,有谁肯充当这种默片角色?只有吾友梁编辑。

“进来坐。”寿林说。

“我也跟进来,免得一句话说僵了,两人又宣布再见珍重。”

寿林与我对望着,不知什么滋味。

在书房坐下,寿林又忍不住发话:“公事完毕了?‘姚晶的一生’可以脱稿了?”

编姐问:“你为什么老不饶她?”

“没有呀,我只不过问候她而已。”

编姐安慰我,“不要紧,他口气这么讽刺,表示仍然在乎,要是真对你客气,那就是陌路人了。”

我点点头。

幸好寿林并没有赶编姐走。

我问:“你有女朋友了?”我们像在上演滑稽楼台会。

“你来盘问我?不,我没有女朋友。”

“怎么,”编姐问,“那日人家在餐厅吃饭看见的是谁?”

“那是我弟弟的女朋友,自纽约来——喂,我有什么必要向你们解释?”

我忽然觉得事情尚有三分希望。

“佐子,”寿林恼怒,“你不能对我呼之来,挥之去,我有没有其他女人是另外一件事,你不可以把我当一个闲人,专陪你徐小姐在无聊时消遣。”

“她也应有自己的事业。寿林,你该体谅她,多年来她一直陪你进进出出,她好不容易有机会追一段有价值的新闻,你就勃然大怒。寿林,也许你认为微不足道的事物,对她来说却是非常重要,你难道不能用她的目光来衡量这件事?”

我一直点着头,我巴不得可以向她叩头。

“算了吧,难道还要佐子重新追求你不行?况且当年追人的明明是你,《新文报》百多双眼睛都是目击证人。”

寿林像是被掴了一巴掌,做不得声。

“男人不要小气,将来她要为你十月怀胎生孩子的,多么辛苦。”

寿林仍是喜欢我的,从他眼睛可以看得出来。否则生一打孩子都没用,人头落地也没有分数。

寿林鼓着气,不发一言。

“怎么,打算对坐到天明?”编姐瞪着我。

我只得说:“我的气也太大了一点——”

寿林不接受这种道歉。

我只得再进一步说下去:“不是不后悔——”

他仿佛在听了。

“——姚晶这样美这样出名,然而她爱的人不爱她,爱她的人她又不爱,一点用也没有,”我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还是觉得有必要说下去,“寿林,至少我与你是一同发光发热,我们不要错过这一段感情。”

编姐怪叫起来,“你饶了我吧,我浑身起鸡皮疙瘩,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这种不是人讲的话,你说来作啥?”

我尴尬地笑,但不知恁地,鼻子一酸,眼泪缓缓流下来,气氛对白环境完全像上演苦情戏。

寿林双目亦发红,他说:“我们都太刚强,现代人以强为荣,宁死不屈,佐子,我很高兴你说出心中的话,我明白了。”

我哽咽地说:“当我死的时候,我希望丈夫子女都在我身边,我希望有人争我的遗产。我希望我的芝麻绿豆宝石戒指都有孙女儿爱不释手,号称是祖母留给她的。我希望孙儿在结婚时与我商量。我希望我与夫家所有人不和,吵不停嘴。我希望做一个幸福的女人,请你帮助我。”

寿林忽然握紧我的手。

不知是爱他还是内心恐惧发作,我之泪水如江河决堤。

在这之前,不要说是寿林,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可以游戏人间一辈子。哭?

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最真情流露的一次。

露得多会死的。

寿林与我拥抱。

过很久很久,我俩抬头,看到梁编辑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仿佛不相信有如此缠绵、肉麻的此情此景。

我解嘲地说:“我不打算做现代人了,连生孩子都不能叫痛。我希望能够坐月子,吃桂圆汤。我不要面子,任你们怎么看我,认为我老土,我要做一个新潮女性眼中庸俗平凡的女人。”至紧要是实惠,背着虚名,苦也苦煞脱。

编姐笑说:“但凡在事业上不得意的女人,因为该路不通,都嚷着要返朴归真。这同女明星没戏拍时去读书是一模一样的情意结。”

也许她说得是对的。

那夜由编姐送我回家。

她说:“同你这么熟才不怕你厌恶,没有爱情虽然也可以白头偕老,但我看你忍功没有那么到家。到底你爱不爱寿林,抑或看见姚晶的例子,害怕到呕,所以才匆匆去抱住他的大腿?”

我不能回答。

除了像瞿马利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谁也不能一是一,二是二地回答这个问题。

我把最后的两章书留给编姐写。

她问:“有没有两人合著的小说?排名是否照笔划?”

我觉得没有事比联名著书更可笑的了,做艺术,志向要高,名作家单独出书还来不及,怎么会把作品送去与人共着一条裤。

于是我说:“用你的名字吧。”

“什么,你为这本书差点丢掉一头好婚事……”

“是‘差点’。你别再客气了,你的功劳最大,用你的名字是很应该的,你可以在扉页提我一下。”

“那我也不客气了。”

很好,不虚伪就是好。

她开始上班,百忙中还筹备书的封面等。这本书对她来说,比对我重要得多。

我与寿林则在考虑结婚。

父母一听得我要成家,立刻赶来。

见到寿林,他们很满意,在杨伯伯面前把寿林赞得天上有地下无,然后大大糟蹋我一番,把我形容得似吃人之生番,还盼杨家多多管教之类。

我第一次发觉父母这样滑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一招又得手。

编姐在一角听完这一场对白,很是感慨。

她说:“越是古老的手段越有用。你一用女人原始本钱的软功,寿林就服帖了。”

编姐说:“此刻徐伯母一顶顶高帽子丢过去,杨伯母便马上迷失方向。你说,靠真本事有什么用?做死了老板也不知道。”

我笑说:“别眼红,赶明儿我教你这套功夫。”

“你妈妈送什么给你陪嫁?”编姐问。

“我希望是首饰。”我说。

“现钞好。”

“宝石也保值。”

“兵荒马乱时卖给谁?”

“戴着漂亮,逃难也值得。我可不要她们老派的,镶得凸出来那种,我要蒲昔拉蒂。哗,穿白衬衫配件牛仔裤,梳条马尾巴,但是戴一副蒲氏的大蓝宝镶钻白金耳环,你想,多么够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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