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还寂寞(32)

编姐微笑道:“姚晶有伴了。”

我寂然,“我要到姚晶处去扫墓。”

“与马利约着去吧。”

“马利?你应当知道,她同她生母没有感情,勉强她反而不美。”

声音或许略高,母亲听见了,便说:“佐子,我们这次来,在飞机上还碰见张煦呢,就坐我们前一排。”

“母亲,你可认识他?”

“在华人团契见过面,我们晓得他,他大约只觉我们面熟,人家可是鼎鼎大名的张公子。”

“他一个人?”

“一个人。”

“张老太太不陪着?女朋友?”

“只一个人。”

我马上想他为什么回来。

只听得父亲问我:“佐子,姚晶到底同你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我只见过她两次。”

“报章上娱乐版所说的,都是真的吗?”妈妈问道。

“我不知道,我可没有看过。”

“你自己的事,怎么不知道?”爸爸问。

自己的事,才不容易下论断,是人家的事,肯定是黑的错的脏的,想也不用想。

“寿林看到没有?寿林介不介意?”妈妈又去讨好未来女婿。

我说:“寿林不看中文。”

“胡说,寿林是《新文报》总经理。”

“寿林不看娱乐版,亦不看副刊,更不理电视节目,寿林是个高贵的人。”

寿林笑说:“我即时宣布放弃我的贵族身份。”

“看过也忘了,谁会记得隔夜报上的一段新闻?姚晶事件早已沉寂,没有人记得。”我转头问编姐,“最新之新闻是什么?”

“有人替有人偿还百多万赌债。”

“谁那么嗜赌?”杨伯母问道。

我又问:“谁是有人?第一个‘有人’是男是女?第二个‘有人’又是男是女?速速回答,我爱煞了这种游戏。”

大家都笑了。

活着的人总有借口找到笑的资料,这是喜剧片部部卖座的原因。

第二天,我去扫墓。

坟场在市区,抬眼间全是高楼大厦,一点也不见萧杀,与川梭维尼亚之时古拉伯爵出没之墓地毫无相同之处。

我一向胆大,那时在外国念书,所租的老房子隔壁就是坟场,清晨大雾坠在膝头以下的一截空间,看不见双脚,是人是鬼根本弄不清楚,我也不见得害怕。

我找很久才找到姚晶的墓碑。

我不打算问管理员“喂,姚晶在哪里”。太粗鲁。

我买了花。

我记得她喜欢白色的香花。花不香是没有用的。我买了许多工簪,包销整个花档。芬芳扑鼻。

我把半边面孔埋在花堆中很久很久。

我希望我还可以打电话给她:“姚晶,出来吃杯咖啡,告诉我你最喜爱之电影,还有,姬斯亚的设计有什么好处。”

我想念她想得心痛。

有一个温柔的声音传过来:“徐小姐。”

我抬起头,“马先生。”

马东生轻声说:“你真是安娟的好朋友。”

我说:“不,你才是。”

他必然是天天来的,这个沉寂伟大的男人。

我并不舍得放下这大束香花,把脸在柔软的花瓣上轻轻晃动,一时间想不出有什么话对马东生说。

“听说徐小姐已把款子全捐给女童院?”他问。

“嗯,那女孩这个月就要动小手术,款子将用来栽培她的一生。”

“谢谢你。”马东生说,“我想安娟会满意你的安排。”

我微微颔首。

“我先走一步,我想你有话对她说。”

他走了,瘦小的身型在树叶映影间消失。

我想不出有什么话要同姚晶说,我把花插在石瓶中。

正在叹息,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佐子。”

我吓一跳,停下神来,认出是石奇的声音。

他这个人手不停,扯着树枝,把细枝攀成半月形,一直拉动,将树叶抖落。这个人,无论什么人遇见他,都保管遭殃。

“你也每天来?”我问。

“我要来同她说话,”石奇说,“我想尽办法同她联络,我找遍这座城市的灵媒,我想她快想疯了。”

“有无成绩?”

他不回答我,蹲到墓碑背面,用额角支撑住石碑,那种情形,看起来令人心酸。

“嘘嘘,”我哄他,“起来,叫人看见多是非,你不想这样吧,”我轻轻拉起他,“过一阵子就好了,你不会一辈子如此。”

他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轻轻推开他。

“让开让开,”我说,“我快要结婚,得避嫌疑,你不能害我。”

石奇说道:“谁也不属于我。”

“要人属于你,你先要属于人,你肯不肯放弃自己,去属于一个女孩子?”

他不敢回答我。

“好好拍戏,石奇,珍重前途。”我说。

石奇自草地拾起带来的花束,密密地放在墓前。

石奇拥抱我一下,“再见朋友。”他说。

我向他眨眨眼,“我们总是你的朋友。”

“一起走吧。”他说。

“我还要等人。”

“等人?在这里等人?”

“是,我有灵感有一个人会来。”

“谁?”

我不说,我希望是张煦。他人在香港,应当来。

今天,是姚晶的生日。

话还没有说完,看到小径上拖男带女来了一大堆人。

看清楚些,是赵怡芬与赵月娥,还拖着大宝小宝。我有点惭愧,一直看低她们,不认为她们是姚晶的同类,但是亲情到底有流露的一日。

她们似忘记我是谁,并无留神,我知己地把石奇拉到一旁,让大树挡住。

但见她们结结棍棍地鞠躬,然后献上鲜花,拉队走了。

“是谁?”石奇问,“不像影迷。”

“是姚晶的两个姐姐。”

“什么?她们?”石奇讶异,“真没想到。”

石奇根本不晓得姚晶的真面目,亦无此必要。我温和地再次向他道别。

远远传来汽车喇叭声,石奇惊觉地抬抬头。

我即时明白,他有朋友在车上等他。

是谁?男抑或女?

啊忘不了姚晶是一回事,叫他不风流快活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还没有机会运用我的想像力,小径尽头已经出现一个穿鲜红大领口裙子的女孩子,身材玲珑浮凸,用双手插着腰,似笑非笑地看着石奇。

离远都可以看得出那是个美女,眼睛黑白分明,太阳棕皮肤使她更加健美。

石奇连忙赶过去,转头向我挥挥手。

我苦笑。

石奇一走天就转阴,天渐渐落起雨来,我打开伞。

看看表,也到中饭时间,我想张煦大概是要缺席了。

伞上的水珠如满天星。

我慢慢离开,在微雨中花益发香。

走到路边,有人下车叫我:“徐小姐。”

我一怔,张煦!

“张先生,原来你早已来了。”我惊喜。

他戴着副黑眼镜,穿黑西装,文质彬彬,老样子。

“你几时来的?”

“十点多,我看着你进去。”

“你专程等我?”

“是,有话要同你说。”

“啊”

“我们去喝杯咖啡好吗?”

我上他的车子,他吩咐司机驶往郊区。

张家的人似乎对黑色有莫大的好感,也正配合他们家人的性格:冷漠、高贵、遥远。

我们到目的地,雨仍然下。在咖啡室找到一张近窗的座位坐下。

他点起一支烟,半晌不说话。

张煦这个人绝对不易相处,怎么做夫妻?一块冰似,半日不说一句话,内心世界神秘如金字塔,再费劲也摸不到边际来。

张煦终于开口了,他说:“晶去世前一日,我们也说过话。”

原来说话是大节目。

原来平时他们是不说话的。

我等他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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