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僧(2)

“观此局,应先封锁,再切断。当然,切断并不一定能吃掉这几个棋子,但,它亦因此而部分变弱,从而有利吃棋。”

石彦生走了一子。

霍达跟进。忽地道:

“石兄,你不发觉此乃天下大势么?”

石彦生一愕。

霍达示意少安。胸有成竹地在棋局上分析形势:“你看,白子是世民,黑子代表建成和元吉。而我俩,不过观棋者。”

他先放白子:

“秦王世民,平乱建国,功劳有目共睹,乃人心所向。”

再拈黑子。

“太子建成,并无作为,且有淫乱后宫秽闻。”

黑子放下。

“齐王元吉与他,二人早有诛杀秦王之意。”他望向石彦生,“关于在酒中下毒的传闻,想你亦有所知吧?还有,太子利用服药后难驯之烈马,企图把秦王摔死;又以迎战东突厥为名,齐王竟要求秦王心腹精锐收归已有……”

白子被重重围困,步步进逼,已到背城借一局面。

在空寂的厢房,霍达越说越激昂有力:

“如今兄弟结怨日深。生死存亡,不容有误,应当机立断!”

石彦生抬头望定霍达。

宫中斗争,他不可能不知悉。身在太子麾下,尽忠职守为己任,他双眉一皱。

霍达的说服力更强了。他慎重地一字一顿:

“秦王世民,将于明六月四日,在玄武门,设下伏兵。他志在逼太子退位。这是唯一生路。”

石彦生一听此言,怔住。

“兵变?”

“对!秦王只想收拾大局,不想流血。”

对方把如此重大的机密告诉他,一定是推心置腹,全盘信任吧。石彦生又想,但,知悉了大计,他又怎可能置身事外?

霍达鼓其如簧之舌,向这心摇意动的,资金惺惺相惜虎将道破切身问题了:

“石兄,你知道你所追随的太子是怎么样的人材吗?——他可懂用人?”

稍顿,又问:

“你又知道秦王是怎么样的人材吗?”

观石彦生容色,他道: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丈夫以大局为重——”

见石彦生沉默三思,他非常体己地:

“秦王是明主,我俩助他一臂之力,里应外合,他定知才善任,异日你我成就必不止与此。”

一切尽在不言中。

石彦生亦知箭已在弦上,终下定决心:

“大势如此,石某便知进退。”

“好!我俩情同知己,一言为定!”

霍达举杯,以好茶代酒,对饮而尽。

窗外见金星划破长空,天象奇异。石霍二人,但觉全属天意。

陡地,传来一阵喧嚣人声。

一面铜镜,已破窗而飞入,把棋局捣乱了。黑白子四散。

铜镜未落地,石彦生与霍达双剑一劈,镜裂为三,堕于厢房外。

是大于手掌的圆镜。背有绮丽文饰,雀绕花枝,中央有弓形钮,系了红带。

二人矫捷地破门飞身。迎面几与一女子互撞。面面相觑,听得侍卫拦阻不及:

“公主,你不能——”

红萼硬闯而至。

她已改穿轻薄透明纱罗,外披水红披风,袒了领子,里面不穿内衣,装束十分随意,似是浴后光景。一个堕马髻,还有几绺游离的发丝散乱着。绕城三圈以金银丝编成环套之“跳脱”在腕间晃荡。

霍达一怔:

“原来是红萼公主。”

“我一听他来了,”红萼娇纵道:“便赶来观棋。”

她大胆望着石彦生:

“还想与石将军见个高下。”

石彦生不解风情,有点倔拙,视线下望,只见红萼一双赤足。他道:

“不巧与霍兄刚平一局。红萼公主,后会有期吧。”

因有要务在身,欲一辑而去。

红萼伸手一拦:

“还我!”

“什么?”

她拾起破镜,横蛮道:

“砸了?哦,这是扬州贡镜,看你用什么来赔?”

石彦生不知所措。他决计赔不起的。

“武德五年岁次壬午八月十五日甲子扬州总管府造”,镜背的铭文是:“照日花开,临池月满,龙盘丽匣,凤舞新台”。真的赔不起。

他即时把佩剑双手呈上,递予红萼。

“石某身无长物,就赔你这个吧。”

红萼瞅着他。这个沙场壮士,一窍不通,二话不说,用他最贵重的东西赔给她。她慧黠一笑:

“哈哈!将军没了剑,还是将军吗?”

带着暗喜:

“算了——”

石彦生也不多言,抱剑致意。又向霍达:

“告辞了。”

他转身走了。她目送他的背影,直至他整个人也看不见。

露寒霜重,此时方觉脚趾有点冷。

3

石彦生一夜都睡不好。

他在房中踱着步,时而把佩剑抽出。“夸父追日”,菱形花纹的剑身,长三尺,重三斤十二两,乃祖上之宝。想那夸父,是远古时代的一个勇士,他直奔千里,追求光明,企图捉住太阳,好使大地不再黑暗。他的意志促使日复日,年复年,直至倦倒……

他的剑,重、急、勇,追风逐日。

“早晚之间,灾难斗争也得出现。不过先行发动,以正义之军武力平息……”

正想着,望向天空,是一个美妙苍茫的时刻,深邃微白,曙光险露,大地未醒。——相信这当儿,几个关键人物,也是一夜不寐地等待着重要的一刻吧。

石彦生的娘已起来,念诵早课毕,张罗了餐点。

“彦生,何以今日心神不定?是工作不如意吗么?”

“不,只是夜里练剑睡不足。”

“军人杀敌为国,原是天职。只要正直、平安、娘便放心。”

她是军人的妻子,也是军人的娘亲,深明大义。但晚年信佛,因“战场上刀枪无情,必有伤亡。杀敌为公,然谁无父母,所以为死去的人念经。”

娘带点疑惑:

“听得宫中不甚平稳。皇上的诏书,跟太子令秦王令,都并行于世,官员不知应遵从那个好,只得以传达先后顺序来办理。你们是为此为难吗?”

“娘,”石彦生不想她担心,顾左右而言他:“这种情形不可能长期如此,你放心吧。”

在晨光熹微时,他出门了。

他没信佛,也不念经。正如秦王李世民,在不眠长夜,未免患得患失。他蓄养的武士只得八百余人,比起太子东宫的卫队,加上齐王元吉部属,力量相差太远。此举若不成功,肯定成仁,是存亡之秋。

是以布局不容有失。

李世民的野心写在脸上,但还是忐忑的。正要命卜卦,他的幕僚力阻,把龟甲都扔掉:

“占卜的目的是要请神明决断是否可行,但大王若已无怀疑,亦无退路,何必占卜?如结果不吉,难道就停止发动了么?”

李世民遂下了死心。先步诱饵。

一封先发制人,告发太子和齐王淫乱后宫及图谋暗杀自己的密折,给送到父王李渊手上。

李渊大吃一惊,下令三兄弟于六月四日晨进宫,查明此事。一切如李世民计划中所料。

后宫妃嫔与太子关系微妙,探听到密折内容,派人飞马报告。

齐王元吉一听,有点趑趄:

“王兄,不若我们动员军卫早作备战,然后称病,不要入朝,以观察形势变化吧。”

李建成反而好整以暇:

“这样逃避且非自认有过?你放心,玄武门守将过去曾随我出征河北,乃我心腹。而且我的部属一向身用,他们会严加防范,怕什么?我们自玄武门入宫参谒父王,不会有事的。”

——他们怎也想不到,玄武门的形势,一夜之间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石彦生和他的得力部属郭敦、赵一虎、万乐成等人,于东宫整装待发。先在马厮给马喝足了。

郭敦舀水给马,自己也粗鲁地喝一口。石彦生过来,脸色凝重地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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