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19)

“阿楚,你所提及的女人,我一个都不认得。她们都是美丽而出名吧?她们同我怎会一样?我只是——”

“不,世间女子所追求的,都是一样滑稽。”

我不希望阿楚再嚼舌下去。

“恋爱问题很严肃,不是娱乐新闻,说什么滑稽?”

“走走走,我跟如花谈女人之间的烦恼,与你何干?女明星的恋爱不是娱乐新闻?一一都是大众的娱乐!人人都沉迷,就你一个假撇清,你不看八卦周刊?你不知道谁跟谁的分合?没有分合的点缀,没有滑稽感,那么多人爱看?”

我顿然地感到悲哀。

我们竟不能给予女人一些安定的感觉,真为天下男人汗颜。

经阿楚这般的灌输,只怕如花一定对男人灰心。她本来就已灰心,现在连灰也不存在了。其实我们应该鼓励她,让她积极开朗一点,好好上路,谁知一沉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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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四(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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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把她俩都提起来不可。

“如花,明天你便要离开这里了吧?”我尽量放轻松一点,“你可要逛逛这进步一日千里的大都会呢?”

她犹在梦中,怎思得寻乐?

“这样来一趟,不尽情跑马看花,岂不冤枉?那些来自大陆的双程访港团,巴不得七天之内168小时就把整个香港吸纳至深心中。我明天带你坐地铁、吃比萨饼、山顶漫步、看电影……”

“哈哈!”阿楚笑,“她又不是游客!”

我有点不好意思,自恨老土。

气氛好了一点。

“我什么地方都不要去,我要把这一切过滤一下,只保留好的,忘记坏的,明天之后,我便完全抛弃一层回忆,喝三口孟婆茶,收拾心情上转轮车,也许不久我便是一个婴儿。让我好好地想念……”

“明晚你再来吗?”我与阿楚都不约而同地依依不舍。

“来的,我来道别。”

“你一定要来,不要骗我们!”

“明晚是香港小姐总决赛,我势将疲于奔命,但一选完了,马上赶来会面。如花……”

阿楚摇撼她的双手。

“你赶不了,驳料算了。”我说。

“是,驳不到料,便嫁人算了。”她笑。

“今晚我想静静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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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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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花,”我小声向她说,“你自己认一认,谁是十二少?”她没有作声,眼睛拼命在人堆中穿梭,根本不想回答。一忽儿便不见了她。也好,她一定有办法在众人里把他寻出。也许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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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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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花绝望地消失。

“永定,怎么你不留她一下?”一反常态。

“让她安静。”难道要她在那么万念俱灰底下强振精神来与人类交谈?够了,不必取悦任何人。她连自己都不可取悦。让她去舐伤口,痛是一定痛,谁都无能为力。

看来,阿楚对我完全地放心了,她看透了我:不敢造次。我看透了女人:最强的女人会最弱;最弱的女人会最强。女人就像一颗眼珠:从来不痛,却禁不起一阵风;一点灰尘叫它流泪,遇上酷热严寒竟不畏惧。——其实我根本无法看得透。

送阿楚下楼坐车,她要养精蓄锐,明晨开始,直至午夜,为一年一度的香港小姐选美尽“跑腿”义务。把闪光灯上足了电,把摄影机上足了菲林,把身体填满精力。明晨,一头小老虎的上路搏杀,争取佳绩。看谁一夜成名?

一夜的风光。明年轮到下一位。

被踢出局的,马上背负“落选港姐”之名;入了围的,一年后便被称作“过气港姐”。落选或者过气,决不是好字眼。无论赢或输,却都在内了。有什么比这更不划算?但如阿楚所言:“世间女子所追求的,都是一样滑稽。”

到了最后,便落叶归根,嫁予一个比她当初所订之标准低的男子,得以下台。

间中提心吊胆,成为习惯之后,勉为其难地大方。

“喂,”阿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刚才提到那台北市南京东路四段?五段?那是谁的地址?”

她的记性真好,呜呼!

“那并非‘谁’的地址,那是我胡乱捏造,台北不是巷呀里呀的一大堆吗?”

“是吗?捏造得那么快?”

“你不信?我再捏一个给你听,”我随口道,“中山北路七段一九巷十八弄九号四楼。是不是这样?”

阿楚被我逗笑了。

我正色说:“你上当了。我有多位台湾女朋友可供选择。你知道啦,台湾的女子,温柔、体贴、小鸟依人。对婚姻的要求,只是嫁到香港来,然后转飞美国去。”

不是对手,阿楚才不动真气。

送她坐小巴,然后回家。

在楼梯,便遇到我姐姐一家。因明天星期六短周,不用上学——“一家”均不用上学,遂带儿子共享天伦。

“舅舅,我们节目真丰富!”

“去过哪儿?”我问小外甥。

“吃自助餐。有气球送。”

“然后呢?”

“看电影。”

“然后呢?”

“爸爸买了一本《大醉侠》给我。”

真快乐!

这般温馨的天伦之乐。到湾仔某餐厅吃一顿自助餐,大人四十八元,小童三十八元,另加一小账。至名贵的菜肴许是烧猪。大伙一见有生果捧出来,只是西瓜吧,便兵荒马乱地去抢,抢了回来又吃不完……那种。

餐后一家去看电影,通常是新艺城出品之闹剧,胡乱笑一场。

他们回家了,十分满足。

孩子鲜蹦活跳,大人心安理得。他们都把精神心血花去打扮孩子,因而忽略自己之仪容气质,不必再致力于吸引、猜疑。完全脚踏实地。渐渐各自拥有一个肚腩。

——爱情有好多种。这不是最好的一种,但,这是毫无疑问的一种。

我肯定他们白头偕老,但不保证永结同心。——人人都是如此啦。由绚烂归于平淡,或由平淡走向更平淡,都是如此,不见得有什么不好,中间更不牵涉谋杀。

他是她永久的夫。

她是他永久的妻。

妻?啊——我想起来了:旧报微型菲林,1938年7月7日,第一眼见到的一幅广告,当年的卖座电影是《陈世美不认妻》。我想起来了,桩桩件件,都泄露了一点天机。

所不同的,是陈世美被包公斩了,秦香莲只好活着。而如花殉情,十二少临阵退缩,也只好活着。

呀,忽然我很不甘心。这一件任务还没完成呢。我真想见他一面。我真想见他一面。见不着,就像踢球,临门欠一脚;下棋,走不了最后一着,多遗憾。真是个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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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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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算了,都知道真相,心底虽不甘,不过当事人既然放弃……这样反反复复。今天下班后,专心致志候如花作最后一聚。我想,男人之中,我算是挺不错的。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即使离了婚也有朋友做的那种人。反目亦不成仇,重言诺,办事妥当。还给如花安排好节目,一俟阿楚采访完毕,我们三人去看午夜场。遂打开报章挑拣一下。

阿楚一早把行程相告:选美在利舞台举行,然后她会随同大队至利园的酒会拍些当选后花絮。如果看午夜场,必得在铜锣湾区,所以我集中在此区挑拣,最近的,是翡翠戏院了。就是这电影吧。

怂恿如花散散心,体验一下现代香港人夜生活。浮生若梦,一入夜,人都罪恶美丽起来。铜锣湾不比石塘咀逊色,因为有选美,“六宫粉黛”的感觉更形立体。

如果不是门限森严,也许该带她去看选美,让她们惺惺相惜。

“我们坐电车去。”

“好吧。”如花说,“我最熟悉的也只是电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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