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20)

上了车,一切恍如隔世。六天之前,我俩在电车上“邂逅”。

自1905年7月5日起,电车就通车了,谁知在这物体上,有多少宗“邂逅”?

“如花,电车快被淘汰了。”我悲哀地说,“它也有七八十岁了。”

“——”如花怔怔地,“像人一样。”

我知她心底还缠绕着那男人的影子。不,非驱去她心魔不可。话题回到电车:

“以前电车的票价是多少?”

“唔?”她略定神,“头等一毛,三等五仙。”

“那么便宜?”

“但那时普通工人一个月的薪水是七八元。五仙可以饮一餐茶,或吃碗烧鹅濑粉。”

“如此说,今天的票价才最便宜。你看,六毛钱,连面包都买不到。”

“不知道我再来的时候,还有没有电车?”她也无限依依。

“也许还有。到你稍懂人性的时候,便没有了。”

“那有什么分别?结果即是没有。”

在这澄明的夏夜里,电车自石塘咀悠闲地驶往铜锣湾,清风满怀,心事满怀。虽没说出来,二人也心有不甘:是缘悭一面。

真是凡俗人劣根性:勘不破世情,放不下心事,把自己折磨至生命最后一秒。

有两个女孩登车,坐到车尾,那座位,正面对楼梯。其中一个嚷嚷:“我不要坐这儿,看!多不安全,好像车一动就会滚下去。”二人越过我们,坐到前面。

“又有什么位置是安全呢?”如花对自己说。

翡翠戏院今晚的午夜场放映《唐朝豪放女》。我去买票的时候,如花浏览四下的剧照,看不了几张,有十分诧异的反应。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香港的戏院会放映类似生春宫的影画。但吾等习以为常,不觉有何不妥。这是因为道德观念、暴露标准,把30年代的妓女也远远抛离。如今连一个淑女也要比她开放。她甚至是稀有野生小动物,濒临绝种,必得好好保护。等到差不多放映了,阿楚气咻咻赶来,看来已把一切工夫交代妥当。我也禁不住好奇:

“谁当了香港小姐?”

“还有谁?那混血儿啦。”

“哦,”我说,“大热门,一点也不刺激。”

于是此缤纷盛事又告一段落。——如果在这几天没有虚报年龄、隐瞒身世、争风呷醋、公开情书,或大曝内幕大打出手之类花边的话,才算圆满结束。可怜阿楚与一干人等奔走了个半月,至今还未松一口气。大家都在等待一些新鲜的秘密,可供发掘盘查。

“你那么迟?”

“是呀,有行家自某模特儿口中,得知新港姐男友之隐私……”

“先看电影吧,都要开场了。”

我把票掏出来,招呼如花入座。

阿楚一看,便埋怨:

“哎呀!怎么你买三张票?”

“有什么不对?”

“真傻,如花是鬼,不必买票。你拣多空位的角落,买两张票就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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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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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真太老实了。连这一点普通常识也想不起,不及女友机灵。

——乍喜还悲的是,阿楚,她开始在“经济”上管束我了!

还有令我沮丧的地方,谁料到这电影也是讲妓女的故事?难保不勾起如花连绵串累的感慨。唉。

当电影把长安平康里妓院风貌呈现时,我瞥瞥坐我右边的如花,她盯着银幕,聚精会神,她从来未见过那么宽的银幕,那么浓烈的色彩,还播着小调:

“长安平康里,

风流薮泽地。

小楼绮窗三千户,

大道青楼十二重……”

她浅浅地笑了。联念到塘西四大天王风月无边,一种原始的骄傲:到底也是花魁。

她肯笑起来,也就好了。我放心。

这戏由一位没什么身材的女明星演出,她叫夏文汐。我从来没看过她的电影,也从来没看过这么幽艳性感的表演。像男人的身体却加上极女人的风流。豪放得叫人咋舌。还有同性恋镜头。

如花低下头,我敢打赌她脸红。

但现场的观众犹不满足,他们都是午夜场常客,不懂欣赏盎然古意,只怨主角未曾彻底把器官展览,有些在鼓噪:

“脱啦!脱啦!”

“上吧!上吧!”

来自四方八面的叫床配音,与银幕呼应,就像一群兽在杂交。

如花吓得半死。连鬼都受不起的惊吓,人却若无其事?还有断续的传呼机声做伴。

“别怕!这是午夜场的特色。”

一场床上戏完事,有人呼啸抗议不过瘾,还在痛骂电检处。

到了最后,戏中的鱼玄机被杀头了,在心爱的男人耳畔哼着自己的诗: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这样的诗句,令天下女性不忍卒听。

天下男性也不耐烦听,早已有粗暴的男人起座,啪啪的声音如蝙蝠在拍翼远扬。

戏其实没有完,还有段尾声,是铸剑师赶来,亲自行刑,使得玄机死在自己人手中。

大概是这样吧,因受骚扰,也不了了之。又听得传呼机在BB的响。BB,BB……

“这讨厌的声音是什么?”如花悄问,“是有人在吹银鸡吗?戏院中谁会吹银鸡?”

“这叫传呼机,如果想找哪个人,不知他在哪里,就可以通过传呼机台——”

阿楚蓦地住嘴。

“传呼机?”我叫出来。

她抓住我肩膀。

“永定!传呼机!”

“是呀是呀,CALL三八七七——”

“永定!你真聪明!”阿楚尖叫,无边的喜悦,对我奉若神明。她几乎跳起舞来。

她把整个身体攀过来如花那边,我夹在中间,被逼聆听她向如花絮絮解释这物体:

“如花,这传呼机,即是CALL机,每具约一千元,是近十年来才流行的先进科技。如果你身在外边,电话联络不方便,众人便可以通过一个通讯台,讲出你的号码。他们操作,你身上佩着的机就会响,然后你打电话回台,讲出自己的密码,查问谁找过你,便可以联络上了。”

如花听得用心,但我知道她一点都不明白。这多烦琐,是她狭小天地之外的离奇诡异恍惚迷茫。戏院四周观众不知就里,见阿楚向空气喃喃自语,重复累赘,只觉她幼稚得可耻。

“阿楚,你可以用最简单的话说明吗?”我脸皮薄。

“好,我不说,”她呶起了嘴,“你试用最简单的话说明。”

我才不跟她斗,我只想飞车回家,CALL三八七七去。

我的灵魂已在那儿拨电话了,不过……

是哪一个台?

面对电话,一样束手无策。

哪一个台?

何处着手?

还是阿楚心水清,她找到一个跑突发的同事,这类记者身上必备传呼机,三两下子,阿楚弄来港九传呼机台的电话了。

“如何弄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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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五(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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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联名加价嘛,自那份联名的通告可一一查出。”

大概有十几间传呼公司,每间公司,又有若干传呼台,二十四小时服务。

但市面上使用传呼机的人那么多,经纪、记者、明星艺员、外勤人员、甚至职业女性……人手一机,水银泻地。惟有逐台逐台地试。今晚,我们特别紧张,内心有滚烫如熔岩之兴奋:最后一夜,孤注一掷。

如花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做一些间谍才做的行为。

拨个电话去,像面对机器:

“喂,CALL三八七七,我姓袁,电话是……”

完全冰来雪往。

已经是凌晨一二时了,隔一阵,也有电话回过来。每一次铃声响了,我与阿楚都神经兮兮地交换一个眼色。我俩分工合作,互相扶持,共效于飞。聆听带睡意的声音骂道:“什么时候了?线!”

有些回复得很快,但他姓林、姓余,或不讲姓氏。我们道歉CALL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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