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24)

她倒没想过,突如其来,恐惧袭上了心头。

她要回到人群中,告诉叔叔去。

一团黑影自她脚下掠过。

丹丹一怔,是啥?

丹丹虽小,可不是养尊处优的小囡儿。自天津到北平,随了黄叔叔一家,风来乱,雨来散,跑江湖讨生活。逢年过节的庙会上,摆了摊子,听叔叔来段开场白:“初到贵宝地,应当到中府拜望三老四少,达官贵人。只惜人生地生,请多多谅解。现借贵宝地卖点艺,求个便饭,有钱的帮钱场,没钱的帮人场,咱小姑娘先露一手吧……”她是这样给拉扯长大过来的。

丹丹壮了壮胆子,追逐那团黑影去。

出了阴暗的佛殿,才踏足台阶,豁然只见那黑黝黝的东西,不过是只猫。

生死桥 [壹](2)

与陌生小姑娘特投缘地在“咪——噢——”地招引。

丹丹见天色还亮,竟又忘了看“打鬼”,追逐猫去了。她许是不知道那是只*的猫呢,全身漆黑,半丝杂毛也没有,要是混了一点其他颜色,身价陡然就低了。它的眼睛是铜褐色的,大而明亮,在接近黄昏的光景里,不自己地发出黄昏的色彩,被它一睐,人沐在夕照里。她走近它,轻轻抚摸一把,它就靠过来了。这样好的一只猫,好似乏人怜爱。

正逗弄猫,听后进有闷闷呼吸声。

丹丹抱起猫儿,看看里头是谁。

有个大男孩,在这么初春时分,只穿一件薄袄,束了布腰带,绑了绑腿,自个儿在院子中练功。踢腿、飞腿、旋子、扫堂腿、乌龙绞柱……全是腿功,练正反两种,正的很顺溜,反的不容易走好。

练乌龙绞柱,脑袋瓜在地上顶着转圆圈,正正反反,时间长了,只怕会磨破。

怪的是这男孩,十一二岁光景,冷冷地练,狠狠地练。一双大眼睛像鹰。一身像鹰。末了还来招老鹰展翅,耗了好久好久。

“喂,”丹丹喊,“你累不?”

男孩忽听有人招呼,顺声瞧过去,一个小姑娘,土红碎花儿胖棉袄,胖棉裤,穿的是绊带红布鞋,纳的顶结实,着地无声地来了。最奇怪的是辫子长,辫梢直长到屁股眼,尾巴似地散开,又为一束红绳给缚住。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红孩儿。

男孩不大搭理——多半因为害羞。他身手是硬的,但短发却是软的。男孩依旧耗着,老鹰展翅,左脚满脚抓地,左腿徐徐弯曲成半蹲,右腿别放在左膝盖以上部分,双手剑指伸张,一动不动。

丹丹怎服气?拧了。马上心存报复,放猫下地,不甘示弱,来一招够呛的。

小脸满是挑衅,拾来两块石头,朝男孩一抬下颔,便说:

“瞧我的!”

姑娘上场了。

先来一下朝天蹬,右腿蹬至耳朵处,置了一块石头,然后缓缓下腰,额上再置一块。整个人,双腿劈成一直线,身体控成一横线,也耗了好久。

男孩看傻了眼,像个二愣子。

一男一女,便如此地耗着,彼此都不肯先鸣金收兵。

连黑猫也侧头定神,不知所措。

谁知忽来了个猴面人。

“天快黑了,还在耗呀?”

一瞥,不对呀,多了个伴儿,还是个女娃儿,身手挺俊的。

看不利落,干脆把面具摘下,露出原形,是个头刮得光光的大男孩,一双小猴儿眼珠儿精溜乱转。见势不对,无人理睬,遂一手一颗石弹子打将出去,耗着的两个人腿一麻,马上委顿下来。

“什么玩意?怀玉,她是谁?”

唐怀玉摇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丹丹反问。

“我是宋志高,他叫唐怀玉。”

“宋什么高?切糕?”

宋志高拖拉着一双破布鞋,后跟儿都踩扁了,傻傻笑起来。

“对,我人高志不高,就是志在吃切糕。切糕,唔,不错呀。”

马上馋了。卖切糕的都推一部切糕车子,案子四周镶着铜板,擦得光光,可以照得见人。案子中央就是一大块切糕,用黄米面做的,下面是一层黄豌豆,上面放小枣、青丝、桂花和各式各样的小甜点。然后用大锅来蒸,蒸好后扣在案子上,用刀一块一块地切下来,蘸白糖,用竹签挑着吃,又粘又软又甜……

“嗳,切糕没有,倒有这。”忙把两串冰糖葫芦出示。

“一串红果,一串海棠。你……你要什么?”

正说着,忽念本来是拿来给怀玉的,一见了小姑娘,就忘了兄弟?手僵在二人中央。

志高惟有把红果的递给丹丹,把海棠的又往怀玉手里送,自己倒似无所谓地怅怅落空。

怀玉道:“多少钱?”

志高不可一世:“不要钱,捡来的。”

生死桥 [壹](3)

“捡?偷!你别又让人家逮住,打你个狗吃屎。我不要。”

当着小姑娘,怎么抹下脸来?志高打个哈哈:“怎么就连拉青屎的事儿都抖出来啦。吓,你要不要?不要还我。”

怀玉抢先咬一口,粘的糖又香又脆,个儿大,一口吃不掉,肉软味酸。冰糖碎裂了,海棠上留下横横竖竖正正斜斜的纹。怀玉又把那串冰糖葫芦送到志高嘴边:“吃吃吃!”

“喂,吃呀。”志高记得还不知道丹丹是谁,忙问,“你叫什么名字?”

“牡丹。”

“什么牡丹?”

“什么‘什么’牡丹?”

“是红牡丹、绿牡丹?还是白牡丹、黑牡丹?”

“不告诉你。”丹丹一边吃冰糖葫芦一边摆弄着长辫子,等他再问。

“说吧。”

“不告诉你。”丹丹存心捉弄这小猴儿。虽然口中吃着的是人家的东西,不过她爱理不理,眼珠故意骨溜转,想:再问,也不说。

“说吧。”怀玉一直没开腔,他也一直都没跟她来过三言两语呢。这一问,丹丹竟不再扭捏了,马上回话。

“我不知道。我没爹没娘。不过叔叔姓黄,哥哥姓黄,我没姓。他们管我叫丹丹。”

怀玉点点头:“我姓唐。”

“他早说过啦。”丹丹用辫梢指点着志高。

“嗳,你辫子怎么这样长?”志高问。

“不告诉你。”

“咱关个东儿吧怀玉。嗳,一定是她皮,她叔叔揪辫子打她屁股,越揪越长。我说的必赢。”

丹丹生气了,脸蛋涨红,凶巴巴地瞪着志高,说不出话来,什么打屁股!

志高发觉丹丹左下眼睑睫毛间有个小小的痣。

“嗳?”志高留神一看,“你还有一个小黑点,我帮你吹掉它!”

还没撮嘴吹,怀玉旁观者清,朗朗便道:“是个痣。”

“眼睑上有个痣?真邪门。丹丹,你眼泪是不是黑色的?”

“哼。”

“我也有个痣,是在胳肢窝里的,谁都没见过,就比你大。你的才那么一点,一眨眼,滴答就掉下地来。”志高说着,趁势做个险险捡着了痣的姿态,还用兰花手给拈起,硬塞回丹丹眼眶中去。丹丹咭咭地笑,避开。

“才不,我是人小志大。”

“我是志高,你志大,您老我给您请安!”话完了,便动手扯她辫子。

志高向来活泼,又爱耍嘴皮子,怀玉由他演独脚戏。只一见他又动手了,便护住小姑娘。怀玉话不多,一开口,志高往往便听。他一句,抵得过他一百七十句。

“切糕,”怀玉学着丹丹唤他,“切糕,你别尽欺负人家。”

“别动我头发。”丹丹宝贝她的长辫子,马上盘起,缠在颈项,一圈两圈。乖乖,可真长,怀玉也很奇怪。

丹丹绕到树后,骂志高:“臭切糕,你一身腌剌巴的,我不跟你亲。”

“你跟怀玉亲,你跟他!”志高嬉皮笑脸道。

怀玉不会逗,一跟他闹着玩儿,就急得不得了。先从腮帮子红起来,漫上耳朵去,最后情非得已,难以自控,一张脸红上了,久久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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