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25)

怀玉抡拳飞腿,要教训志高。二人一追一逃,打将起来。既掩饰了这一个的心事,也掩饰了那一个的心事。

少年心事。当他十二岁时,当他也是十二岁时。

丹丹嘻嘻地拍掌,抱着黑猫,逗它:“我只跟你亲。”说着,把冰糖葫芦在它嘴边来回纠缠。

怀玉待脸色还原,才好收了手脚,止住丹丹:“这猫不吃甜的。”

“这是谁的猫?”

“还有谁的?”志高拍拍身上灰尘,“王老公的。”

“王老公?”

“唔,这王老公,我一见他跟他那堆命根子,就肝儿颤。”志高撇撇嘴,“他老像奶孩子似的,摸着猫,咪噢咪噢,嘿,娘娘腔!”

“还他猫去吧。”怀玉道。

生死桥 [壹](4)

志高用眼角扫他一下:“还什么猫?你不练字了?你爹让你练字,你倒躲起来练功,现在又不练功了,练还猫给王老公。”

“爹老早走了。”怀玉得意,“叫我掌灯前回去,看完‘打鬼’才练字。今儿个晚上有得勤快。”

“好了好了,还给他。说不定他找这黑臭屎蛋找不着,哭个稀里哗拉。”

“喂,王老公是谁?”丹丹扯住志高,非要追问,“是谁?”

“我不告诉你。”志高捏着嗓子学丹丹。

怀玉也不大了然,他只道:“爹说,他来头大得很,从前是专门侍候老佛爷的。”

“老佛爷是谁?”

老佛爷是谁,眼下这三个小孩都不会知道了,毕竟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儿了。

别说老百姓,即使是紫禁城中,稍为低层的小太监,自七岁起,于地安门内方砖胡同给小刀刘净了身,送入宫中,终生哈腰劳碌,到暮年离开皇宫了,也没见过老佛爷一面呢。

王老公来自河北省河间府,三代都是贫寒算卦人,自小生得慧根,可是谋不到饱饭,父母把心一横,把他送进宫去。

“净身”是他这一辈子受得最惨痛的酷刑,他从来不跟人家提起。而他的慧眼先机,也从来不跟人家提起。

他最害怕这种能耐给识破了,一直都装笨,以免在宫中被容不下。当然又不能太笨。

为什么呢?

那一回,他曾无意中起了个卦,只道不出三年清就亡了。

不知如何传了出去……

老佛爷听说了,要彻查“不规”的来源。她的刑罚之残酷,骇人听闻。

没有人知道王老公这专门侍侯老佛爷膳食的太监会算卦,他只管设计晚餐,埋首精研燕窝造法:燕窝“万”字金银鸭子、燕窝“寿”字五柳鸡丝、燕窝“无”字白鸽丝、燕窝“疆”字口磨肥鸡汤……在夏天,一天送三百五十个西瓜给慈禧消暑。此人并不起眼。

老佛爷查不出什么来,便把三十六个精明善道、看上去心窍机灵的太监给“气毙”了。用七层白棉纸,沾水后蒙在受刑人的口鼻耳上,封住后,再以杖刑责打……

自此,王老公更笨,也更沉默了。

——一直挨至清终于亡掉。

果然,在两年又十个月后,清室保不住了,他算准了。

皇朝覆灭,大小太监都失去了依凭。有的从没迈出过宫门一步,不知道外头的世界。

王老公出紫禁城那年,捐出一些贵人给他的值钱首饰,故得以待在雍和宫养老。庙内的大喇嘛,因有曾被指定当皇帝的“替身”的,每当皇帝有灾病时,由他们代替承当,故地位尊贵。大喇嘛收容了他,王老公一呆二十年。

怀玉先叩门。

“谁呀?”一个慢吞吞的阴阳怪气的声音在问,像不甘心的女人。

“我,怀玉。”怀玉示意丹丹把猫抱过来,“王老公,您的命根子野出去了。”

门咿呀一开,先亮出一张脸,白里透着粉红,半根胡渣子也没有,布满皱纹,一褶一褶,就像个颜色不变但风干了的猪肚子。粉粉的一双手,先接过猫,翘起了小指,缺水的花般。

猫在他手里,直如一团浓浓黑发,陷入白白枯骨中,永不超生。猫“咪噢”一叫便住嘴了,听天由命,说不出来反常的温驯,再也不敢野了。仿佛刚才逃出生天是个梦。

志高努嘴,丹丹往里一瞧。哗,一屋子都是猫,大大小小的猫,在暗室中眼眸森森。

丹丹乍见满屋压压插插都是猫的影儿、猫的气味,不免吃了一惊。还听王老公像个老太太似的,教训着:“你到处乱窜,不行的,老公要不高兴了,往哪里找你好?以后都不准出去!”

黑猫挣扎一下,纵身逃出他手心。

王老公意犹未了,以手拍着床铺,道:

“来来来。”

黑猫认命了,无奈地只好跳上床。王老公一手紧扣猫,一手掀开被窝,里头已有两只,都是白的,矜贵的,给他暖被窝。

生死桥 [壹](5)

从前他给大太监暖被窝、端尿盆子、洗袜子……这样过了半生。如今猫来陪伴他,先来暖被窝,然后他才悠悠躺下,缕述他的生平,那不为人知的前尘。多保险,它们绝对不会漏泄。王老公是寂寞的。

“怀玉,怎地叫你来听故事你也不常来——”正说着,又吆喝,“志高你这小子,你跟囡儿糊弄什么?”

“王老公,这猫好像不对劲儿啦。”

“别动,它困了。”

丹丹道:“它哭呢。”

王老公颤巍巍迈过来:“什么事直哼哼?嗳?”

原来那麻布袋似的小猫,脚底心伤了,有刺。王老公眯缝着眼,找不到那刺。

怀玉过来,二话不说,给拔出来。

“哎呀,你真笨。要磨爪子就到这儿来磨。”王老公心疼地骂,“来这儿,记住了。真是的,告诉你们,猫的爪子绝对要磨,如果不磨,指甲太长,弯曲反插到脚底心,就疼,无法行走。”

他把那猫领到一块木板处:“认得吗?别到外面去磨,免得被什么柱子、木条给刺了。以后都不准出去!”

那猫惟有敷衍他,好生动一下,王老公满意了。

人与兽,生生世世都相依为命。他习惯了禁锢与被禁锢。

“不准出去,倒像坐牢似的。王老公,怎不买个柳条笼子全给关起来?您习惯,猫可不习惯。”志高看不过。

王老公马上被得罪了。

他装作听不见,只对怀玉道:“怀玉,你别跟人到处野,要定心,长本事,出人头地。常来我这儿,教你道理。”

“我还要帮爹摆地摊呢。”怀玉问,“好久没见您上天桥去了。过年了,明儿您去不去?”

“这一阵倒是不大乐意见人、见光。”

忽地,在志高已忘掉他的无心之失时,王老公不怀好意地阴阴一笑:“志高,你娘好吗?”志高猛地怔住,手中与猫共玩的小皮球咚咚咚地溜去一旁,他飞快看了丹丹一眼,丹丹没注意,只管逗弄其他的猫。

志高寒着脸:“我没娘!”

王老公仿似报了一箭之仇,嘻嘻地抿了抿嘴,像只出其不意抓了人一痕的猫,得些好意,逃逸到一旁看人生气。

怀玉冷眼旁观这一老一少,不免要出来支开话题。也是为了兄弟,在这样一个陌生小姑娘跟前,他义气地:

“王老公,您不放猫去溜溜,一天到晚捧着,它们会闷死的。”

“两个月前刚死了一只,听说给埋在后山呢。”志高逮到机会反击,“多么可怜。”

“你这小子,豁牙子!”

“老公老公,我问呢,明儿您上不上天桥去?”怀玉忙道。

“不啦,给人合婚啦,批八字啦,也没什么。都是这般活过来的,都是注定的。活在哪里,死在哪里。唉唉,算来算去,把天机说漏兜儿,挣个大子儿花花,没意思。以后不算啦。”

“人家都说您准呢。”

“算准了人家的命,没算准自家的命。”王老公轻叹一声,尖而寒,怨妇一样,“我这一生,来得真冤枉,都是当奴才,哈腰弯背。没办法了,现世苦,也只好活过去,只有修来世。唉,我可是疼猫儿,看成命根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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