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26)

志高顿觉他对王老公有点过分了:

“您老也是好人。”

丹丹只见两个大男孩跟一个老太太似的公公在谈,中途竟唉声叹气,一点都不好玩。怀中的猫又睡着了,所以她轻轻把它放到床上去,正待要走,忽然想,呀,不知看“打鬼”的人散了没有,不知叔叔要怎样慌乱地到处找她。一跃而起:

“我走了。”

说着,把一个竹筒给碰倒了。

这竹筒是烟黄色的,也许把持多了,隐隐有手指的凹痕。这也是一个老去的竹筒,将快变成鬼了,所以站不稳。

竹签撒了一地,布成横竖斑驳的图画,脱离常轨的编织,一个不像样的,写坏了的字。

丹丹忙着拾掇,志高和怀玉也过来,手忙脚乱的,放回竹筒中去。

生死桥 [壹](6)

“这有多少卦?”志高问。

“八八六十四。”

“竹签多怪,尖的。”

——孩子们不懂了,这不是竹,这是“蓍”。它是一种草,高两三尺,老人家取其下半茎来作筮卜用。它最早最早是长在孔子墓前的。子曰……所以十分灵验。王老公就靠这六十四卦,道尽悲欢离合,哀乐兴衰。直到他自己也生厌了,不愿把这些过眼云烟从头说起。以后不算啦。

“给我们算算吧,”怀玉逼切地央求,“算一算,看我们以后的日子会不会好?我不信就是这个样子……”

“老公,您给我们算,最后一次?”志高示意丹丹,“来求老公算卦,来。”

三人牵牵扯扯,摇摇曳曳,王老公笑起来。撒娇的人,跟撒娇的猫都一样。我不依,我不依,我不依。这些无主的生命。现世他们来了,好歹来一趟,谁知命中注定什么呢?

谁知是什么因缘,叫不相干的人都碰在一起。今天四个人碰在一起了,也是夙世的缘分吧。王老公让他们每人抓一枝。

丹丹闭上眼,屏息先抓了一枝。然后是志高,然后是怀玉。正欲递予王老公时,横里有只猫如箭在弦,嗖地觑个空子,奔蹿而出……

“哎呀!”丹丹被这杀出重围的小小的寂寞的兽岔过,手中蓍草丢到地上去。因她一闪身,挨倒怀玉,怀玉待要扶她一把,手中蓍草就丢到地上去。志高受到牵连,手中的蓍草也丢到地上去。

一时间,三人的命运便仿佛混沌了。

“又是它。”丹丹眼尖,认得那是在万福阁大佛殿上蹿过的黑猫——真是只千方百计的猫。“老公,我帮你追回来。”丹丹认定了这是与她亲的,忘了自己的卦。

王老公道:“由它吧。”

“您不是不准它们出去吗?”志高忙问。

“去的让它去,要留的自会留。”

“它会回来的。”丹丹安慰老人。

怀玉望着门缝外面的,堂堂的世界:

“对,由它闯一闯。要是它找不到吃的,总会回来。找得到吃的,也绑不住它吧。”

怀玉记得他们的卦,拈起三枝蓍草,递向王老公。

“来,老公,给我们说说,我们本事有多大?”怀玉澄澄的眸子里,满是热切期望,仿佛他是好命的,他的日子光明,他觉得自己有权早日知道。眼下还未到开颜处,绸缪一下,也就高升了。他心中也有愿呀。

志高、丹丹凑上一嘴:“说,快说呀。”

王老公摇首,只道:“看,都弄糊涂了,这卦,谁是谁的?来认一认。”

三人认不清。

“不要紧,您都一起说了,我们估量一下是谁的命。”

算卦的老太监闭上眼睛。啊,黄昏笼罩下来了,疲倦又笼罩了他,他有点蔫不唧的,萎靡了,只管把玩手中的卦,十分不耐烦。

“不算了。年纪轻轻的,算什么卦?”王老公说。

“老公骗人,老公说话不算数。”

三个孩子都气了。

老人闹不过,推了两三回,终妥协了:

“好好好,我说,我说。不过也许要不准的——”

“您说吧,我们都听您的。”怀玉道。

“……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王老公老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暧昧表情。是你们逼我的,我不想泄漏的,“还有一个,是先死后生。”

“那是什么意思?”丹丹绕弄着她长辫梢上的红头绳,等着这大她一个甲子的公公来细说她命的可能性。

老公没有再回答。他不答。

“哦?老公原来自家也不懂!”丹丹顽皮地推打他,“您也不懂,是吧?”

“生不如死,死不如生,先死后生……”怀玉皱着他横冷的一字眉。

“哈,谁生不如死?谁又死不如生?嗳,看来最好的就是先死后生。”志高在数算着,“说不定那是我——不不,多半是怀玉,怀玉比我高明。”

生死桥 [壹](7)

说着,不免自怜起来了:“我呢,大概是生不如死了,我哎,多命苦,呜呜呜呜!”

然后夸张造作地号啕大哭,一边怪叫一边捶打着身畔的红木箱子。

“别乱敲,你这豁牙子。”王老公止住,不许志高乱动他的木箱子,保不定有些什么秘密在里头,或是贵人送给他的价值不菲的首饰,他和猫的生计便倚仗这一切,直到最后一口气。

“丹丹!丹丹!”

外头传来一阵喊声。

丹丹应声跃起至门前,不忘回过头来:“黄叔叔找来了!我要走了!”

志高忙问:“到哪儿去?”

“回天津老家去,给黄哥哥养病。”

院子里出现一个矮个子的四十来岁的壮汉,久经熬练,双腿内弯成弓形,步履沉沉稳稳,一副江湖架子。背上是个脸色苍白中带微黄的、穿得臃肿的十来岁少年,两只手软垂着,眼睛中有无限期望,机灵地转动。嘴一直咧着,不知道是不是笑意。

他是丹丹那此生再也无法走一两步的黄哥哥。

“走啦!”叔叔唤丹丹。

这苦恼的邋遢的老粗,身上棉袄不知经了多少风霜雨露,竟变得硬了。如同各人的命,走得坎坷,渐渐命也硬了。因为命硬,身子更硬了。

他爱怜着眼前这没爹没娘的牡丹。“牡丹”,花中之王呀,改一个这样担待不起的名字?

“你怎地溜到这里来,叨扰人家啦,回去吧。‘打鬼’完了,人都散了。”

末了又谦谦对王老公说道:“不好意思,小姑娘家蹦蹦跳的,话儿又寸,您别见怪。丹丹,跟公公和哥们说再见。”

丹丹笑着,挥手:

“王老公、怀玉哥、切糕哥,我们再见!”

叔叔在她耳畔骂:“看,到处找你,累得滋歪滋歪的!”

怀玉笑:“再见。”

志高努力地挥手:“再见再见。喂喂喂,什么时候再见?我请你吃切糕。真的,什么时候?会不会再来?摇头不算点头算。”

“我不知道呀。”

丹丹远去了,三步一蹦,五步一跳,辫子晃荡在傍晚太阳的红霞中。少年的心也晃荡在同一时空内。

初春的夕阳不暖,只带来一片喧嚣的红光,像一双大手,把北平安定门东整座的雍和宫都拢上了,决不放过。祖师殿、额不齐殿、永佑殿、鬼神殿、*殿、照佛楼、万福阁……坐坐立立的像,来来去去的人,黑黑白白的猫,全都逃不出它的掌心。

“老公,她会不会再来?”志高问。怀玉没有问,他心里明白,志高一定会问的。

但怀玉也想知道。

王老公没答。在人人告别后,院子、屋里,缓缓传来算卦人吹笛子的怪异闷哼,似一个不见天日的囚徒,不忿地彻查他卑微而又凄怆的下狱因由。青天白日是非分的梦。

人在情在,人去楼空,这便是命。

腾腾的节日闹过了,空余一点生死未卜,恍惚地回响,怀玉和志高离庙回家去。

中国是世上最早会建桥的国家了:梁桥、浮桥、吊桥、拱桥。几千年来,建造拱桥的材料有木,有石,也有砖、藤、竹、铁,甚至还动用了冰和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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