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29)

李盛天开始扮戏了,虽然他自镜中也瞧见了这身手机灵、心比天高而又沉默苦干的大男孩,不过他从来没把感觉外露,他调教他,基于看他是料子,但总要让他明白,世上并无一蹴登天的先例。

李盛天换衫裤,系腰带,穿上厚底靴,扎紧裤腿,搭上胖袄衬里,再搭上厚护领。二衣箱给他穿箭衣,系大带。盔头箱处勒上网子及千斤条,插耳毛,戴扎巾,戴髯口。

最后,再到大衣箱给穿上褶子,拿大折扇。

——这一身,终于大功告成了。

“师父。”怀玉此时才敢恭敬地喊一声。

“唔。”李盛天应了,自养神入戏,不再搭理。

怀玉知机地退到一旁。

退回后台,退至上场门外一个角落,一直地退。他还是个雏儿,上不得场——他的场子只在天桥地摊。

夜戏散了,怀玉跟志高嘞嘞絮道他师父的那份戏报:

“老大的一张戏报,大红纸,洒上碎金点儿,上面写着‘李盛天’、‘艳阳楼’这样的字儿。其他的名儿都比不上我师父,缩得小小地给搁在旁边。你看见没有?真红,嗳,你识字的呀,你认得那个“天’字的呀……”

志高觑不到空档儿接碴儿。

只见街巷上点路灯的已扛着小木梯子,挨个儿给路灯添煤油点火了。一个人管好几十个灯,有的悬挂在胡同铁线上,好高,要费劲攀上去。

虚荣的小怀玉,也许他惟一的心愿是:老大的一张戏报,大红纸,洒上碎金点儿,上面写着“唐怀玉”三个字。

生死桥 [壹](12)

沿街又有小贩在叫卖了。卖萝卜的,吆喝得清脆妩媚:“赛梨,萝卜赛梨,辣了换!”卖烤白薯的,又沉郁惨淡:“锅底来!——栗子——味!”

勾起志高的馋意。

他伸手掏掏,袋中早已空了。怀玉的几枚点心钱,又给买了豆汁、爆肚。怀玉见志高一脸的无奈,便道:

“又想吃的呀?”

“对,我死都要当一个饱死鬼!要是我有钱,就天天吃烤白薯,把他一摊子的白薯全给吃光了。”

“你怎么只惦着吃这种哈儿吗儿的东西?一点小志都没有,还志高呢!”

“哦,我当然想吃鸡,想吃鸭子,还有炒虾仁,哪来的钱?”

“你闭上眼睛。”

“干吗?”

怀玉把东西往他袋中一塞,马上飞跑远去。

一看,原来是十来颗酥皮铁蚕豆,想是在广和楼后台,人家随便抓一把给他吃的。

怀玉没吃,一直揣着,到了要紧关头,才塞给志高解馋了。怀玉这小子,不愧是把子。志高走在夜路上,把铁蚕豆咬开了壳儿,豆儿入口,又香又酥又脆,吃着喜庆,心里痛快。慢慢地嚼,慢慢地吞咽,壳儿也舍不得吐掉。他心里又想:咦,要是有钱,就天天吃酥皮铁蚕豆、香酥果仁、怪味瓜子、炒松子……天天地吃。

月亮升上来了。

初春的新月特别显得冻黄,市声渐冉,人语朦胧。来至前门外,大栅栏以南,珠市口以北,虎坊桥以东——这是志高最不愿意回来的地方。非到不得已,他绝不回来。不得已,只因为钱。

胭脂胡同,这是一条短短窄窄的小胡同。它跟石头胡同、百顺胡同、韩家潭、纱帽胡同、陕西巷、皮条营、王寡妇斜街一般齐名。

大伙提起“八大胡同”,心里有数,全都撇嘴挂个挂不住的笑,一直往下溜,堕落尘泥。胭脂胡同,尽是挂牌的窑子。

只听得那简陋的屋子里,隐隐传来女人在问:

“完了没有?完了吧?走啦,不能歇啦。完了吧?哎——”

隐隐又传来男人在答:

“妈的!你……你以为是挑水哥们呀,进门就倒,没完!”嘿儿喽的,有痰鸣。

女人又催:

“快点吧——好了好了,完了。”

的穿裤子声,真的完了。

志高甫进门,就见客人正挑起布帘子,里头把客人的破棉衣往外扔。

客人把钱放在桌上茶盘上,正欲离去,一见这个混小子,马上得意了,一手叉住志高的脖子,一边喝令:

“喊爹,快喊爹!”

志高挣扎,可他那粗壮的满是厚茧的手硬是不肯放过。那手上面的污垢根深蒂固,真是用任何刷子都刷不掉的。他怎么能想像这样的一双手,在娘脸上、身上活动着,就像狂风夹了沙子在刮。志高拼命要挣脱,用了全部的精力来与外物抗衡,然而总是不敌。

有时是拉洋车的,有时是倒泔水的、采煤的、倒脏土的、当挑夫的……

这些人都是他的对头。今天这个是掏大粪的,身上老有恶歹子怪味,呛鼻的,臭得恶拉扒心。

“我不喊。老乌龟,大粪干。”

“嘎,我操了你娘!你不喊我爹?”

布帘子呼的一声给挑起了。

“把我弟放下来!”平板淡漠地。

那汉子顺着女声回过头去:

“嘿,什么‘弟’?好,不玩了,改天再来。红莲,我一定来,我还舍不得不操你呢!小子,操你娘!”

红莲,先是一股闷浓的香味儿直冲志高的小脑门。

然后见一双眼睛,很黑很亮,虽然浮肿,可那点黑,就更深了。

颧骨奇特的高,自欺而又倔越地耸在惨淡白净的尖盘儿脸上。

她老是笑,不知所措地笑,一种“陪笑”的习惯,面对儿子也是一样。

只有在儿子的身上,她方才记得自己当年的男人,曾经的男人,他姓宋。志高的爹称赞过她的一双手。

生死桥 [壹](13)

她有一双修长但有点嶙峋的白手,手指尖而瘦,像龟裂泥土中裂生出来的一束白芦苇:从前倒是白花,不知名的。不过得过称赞。男人送过她一只手镯。

红莲在志高跟前,有点抽搐痉挛地把她一双手缠了又结,手指扣着手指,一个字儿也不懂,手指却径自写着一些心事。十分地畏怯,怪不好意思地。

她自茶盘上取过一点钱,随意地,又赔罪似地塞给志高了:

“这几天又到什么地方野去了?”

“没啦,我去找点活计。”

“睡这儿吧?”

志高正想答话,门外又来个客人。风吹在纸糊窗上,哑闷地响。就着灯火,志高见娘脖子上、太阳穴上都捏了痧,晃晃荡荡的红。

“红莲。”

娘应声去了。

志高寂寂地出了院子。袋里有钱了,仿佛也暖和了。今儿晚上到哪儿去好呢?到火房去过一夜吧,虽然火房里没有床铺,地上只铺着一层二尺多厚的鸡毛,但四壁用泥和纸密密糊住缝隙,不让寒风吹进,总是有来自城乡的苦瓠子挤在一起睡,也有乞丐小贩。声气相闻的人间。说到底,总比这里来得心安,一觉睡到天亮,又是一天。

好,到火房去吧。快步出门,走了没多远,就见那掏大粪的背了粪桶粪勺,推了粪车,正挨门挨户地走。

志高鬼鬼祟祟拾了小石子,狠狠扔过去,扔中他的脖子。静夜里传来凄厉的喝骂:

“妈的,兔崽子,小野鸡,看你不得好死,长大了也得卖!”

志高激奋地跑了几步,又马上委顿了。胭脂胡同远远传来他自小便听了千百遍的一首窑调,伴着他凄惶的步子。

“柳叶儿尖上尖唉,柳叶儿遮满了天。在位的明公细听我来言唉。此事唉,出在咱们京西的蓝靛厂唉——”

志高的回忆找上他来了。

他从来没见过爹,在志高很小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不在?也许死了,也许跑了。这是红莲从来没告诉过他的真相,他也不想知道——反正不是好事。

最初,娘还没改名儿唤“红莲”呢。当时她是缝穷的,自成衣铺中求来一些裁衣服剩下的下脚料,给光棍汉缝破烂。地上铺块包袱皮,手拿剪子、针线,什么都得补。有一天,志高见到娘拎着一双苦力的臭袜子在补,那袜子刚脱下,臭气薰天,还是湿濡濡的。娘后来捺不住,恶心了,倚在墙角呕吐狼藉,晚上也难受得吃不下饭,再吐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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