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30)

无论何时,总想得起那双摸上去温湿的臭袜子,就像半溶的尸,冒血脓污的前景。

……后来娘开始“卖”了。

志高渐渐地晓得娘在“卖”了。

他曾经哭喊愤恨:

“我不回来睡,我永远也不回来!”

——他回来的,他要活着。

他跟娘活在窑调的凄迷故事里头:

“一更鼓来天唉,大莲泪汪汪,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一夜唉夫妻唉,百呀百夜恩……”

——一直唱到五更。

唉声叹气,唉,谁跟谁都不留情面。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说起来,还不是一样:短短的五更,已是沧桑聚散,假的,灰心的,连亲情都不免朝生暮死。志高不相信他如此地恨着娘,却又一壁用着她的钱,——他稍有一点生计,也就不回来。每一次回来都是可耻的。

经过一个大杂院,也是往火房顺路的,不想听得唐老大在教训怀玉了:

“打架,真丢人!你还有颜面到丁老师那儿听书?还是丁老师给你改的一个好名字,嘎,在学堂打架?”

一顿噼噼啪啪的,怀玉准挨揍了。志高停下来,附耳院墙,唐老大骂得兴起:

“还逃学去听戏!老跟志高野,没出息!”志高缓缓地垂下头来。

“他娘是个暗门子,你道人家不晓得吗?”

“不是他娘——是他姐。”怀玉维护着志高的身世。

生死桥 [壹](14)

“姐?老大的姐?你还装孙子!以后别跟他一块,两个人溜儿湫儿的,不学好。”

“爹,志高是好人。他娘不好不关他的事,你们别瞧不起他!”

唐老大听了,又是给怀玉一个耳雷子。

“我没瞧不起谁,我倒是想别让人瞧不起咱。管教你就是要你有出息。凭力气挣口饭,一颗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呢!你还去跟戏子?嘿!什么戏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都是下九流。你不说我还忘了教训你,要你识字,将来当个文职,抄写呀,当账房先生也好——你,你真是一泡猴儿尿,不争气。”

狠狠地骂了一顿,唐老大也顾不得自己手重,把怀玉狠狠地打了一顿。

骂声越来越喧嚣了,划破了寂夜,大杂院的十来家子,都被吵醒了,可翻身再睡。院子里哪家不打孩子?穷人家的孩子都是打大的,不光是孩子,连媳妇儿姑娘们也挨揍。自是因为生活逼人,心里不好过。

唐老大多年前,一百八十斤的大刀,一天可舞四五回,满场的彩声。舞了这些年了,孩子也有十二岁了。眼看年岁大了,今天还可拉弓舞刀,可明天呢?后天呢?……

“你看你看,连字也没练好!”

不识字的人,但凡见到一笔一划写在纸上的字,都认为是“学问”。怀玉的功课还没写,不由得火上加油。真的,打了丢人的一架,明天该如何向丁老师赔礼呢?丁老师要不收他了,怀玉的前景也就黯然了。

唐老大怒不可遏:

“给我滚出去!滚!”

一脚把怀玉踢出来,怀玉踉跄一下,迎面是深深而又凄寂的黑夜,黑夜像头蓄势待发的兽。怀玉咬紧牙关,抹不干急泪,天下之大,他不知要到哪里是好?爹是头一回把他赶出来,他只好抽搐着蹲在院外墙角,瑟缩着。见到了志高。

“喂,挨揍了?”

志高过来,二人相依为命,怀玉不语。

“喂,你爹揍你,你还他呀,你飞腿呀,不敢?对不对?怕抛拖!”志高逗他。见怀玉揉着痛处,志高又道,“不要怕,你爹光有个头,说不定他是个脓包啊——”

“去你的,”怀玉不哭了,“还直个劲儿跟人家苦腻。是我爹怎么还呀?你姐揍你你还不还?”

“我姐从来也不揍我。”志高有点惆怅,“我倒希望她揍我一顿,她不会,她不敢……”

“刚才你不是回去了吗?”

“我回去拿钱。”

“那你要到哪里去?睡小七的黄包车去?”

志高朝怀玉眨眨眼睛:

“哪儿都不去了,见您老无家可归,我将就陪你一夜。”

“别再诓哄了,谁要你陪,我过不了吗?我不怕冷。”

蜷缩坐了一阵,二人开始不宁了。冷风把更夫梆锣的震颤音调拖长了。街上堆子三人一班,正看街巡逻报时,一个敲梆子,一个打锣,一个扛着钩竿子,如发现有贼,就用钩竿子钩,钩着了想跑也跑不了。

更夫并没发现大杂院北房外头的墙角,这时正蹲着两个冷得半瘫儿似的患难之交。

志高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终把身上袄内塞的一叠报纸给抽出两张来,递给怀玉:

“给,加件衣服!”

怀玉学他把报纸塞进衣衫内,保暖。忍不住,好玩地相视笑了。志高再抽一张,怀玉不要。志高道:

“嘴硬!”

“你不冷?”

“我习惯了呢。我是百毒不侵,硬硬朗朗。”

怀玉吸溜着,由衷对志高道:“要真的出来立个万儿,看你倒比我高明。”

怀玉一夸,志高不免犯彪。

“我比你吃得苦!”志高道。

方说着,志高气馁了,他马上又自顾自:

“吃得苦又怎样,我真是苦命儿,过一天算一天,日后多半会苦死。”

“不会的。”

“会,嗳嗳怀玉,你记得我们算的卦吗?”

生死桥 [壹](15)

“记得,我们三个是——”

“甭提了,我肯定是‘生不如死’,要是我比你早死,你得买只鸭子来祭我。”

“要是我比你早死呢?”

“那——我买——呀,我把丹丹提来祭你。”

“你提不动的,她蛮凶的。”

“咦?丹丹是谁呢?吓?谁?”志高调侃着,怀玉反应不及:“就是那天那个嘛。”

“哪天?哪个?我一点都记不起了。哦,好像是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呢。对了,她回天津去了,对吧?嗳,你怎么了?”

“怎么?别猫儿打镲了,不听你了。”

“说真的,还不知道有没有见面的日子呢。要是她比我哥儿俩早死,是没法知道的。”

“一天到晚都说‘死’!怪道王老公唤你豁牙子!”

“哦,你还我报纸,看你冷‘死’!还我!好心得不着好报!”

“不还!指头儿都僵了。”

——房门瞅巴冷子豁然一开,凶巴巴的唐老大吆喝一声:

“还不滚回屋里去?”

原来心也疼了,一直在等怀玉悔改。

怀玉嘟着嘴,拧了,不肯进去。

“——滚回去!”做爹的劈头一记,乘势揪了二人进去。冷啊,真的,也熬了好些时了。

渴睡的志高忙不迭怂恿:“进去进去!”又朝怀玉眨眨眼睛,怀玉不看他,也不看爹。

是夜,二人蜷睡在炕上。志高还做了好些香梦:吃鸭子,老大的鸭子。梦中,这孩子倒是不亏嘴的,直到天边发白。

生死桥 [贰](1)

民国廿一年·夏·北平

“醒了吧?小老弟。”

志高听得模模糊糊的一阵人声。

“嗳,天都亮了,快起来让客人上座啦。”

志高用手背抹抹嘴角的残涎。

一梦之中,尽是称心如意。乍惊,不知人间何世,天不再冷了,夜不再昏了,人也不再年少。

一觉醒来,人间原来暗换了芳华。

民国二十一年夏。“九·一八”去秋刚发生变故,半年间,日本人逐步侵占了东北,可一直呆在北平的老百姓,还是不明所以然。中国的军队?外国的军队?反正不是切肤之痛。甚至有不愿意追究的八旗子弟,当初的风光仍梦魂般缠绕着他们,虽沦落为普通人了,他们的排场和嗜好还是流传下来,日子过得结结巴巴,可也熬一只鹰。鹰,是他们凶悍的回忆,破空难寻,最后不免又回到主子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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