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34)

勉力抖擞一下,抱拳敬礼:

“唐叔叔,不好意思,这点钱我一定还您!各位乡亲父老,不好意思,您们就此忘了我吧!您们就当我死了吧!”

“哎,别这样——”

志高踉跄地离了此地。一路上,怀玉和丹丹在他身畔搀着。志高道:

“你俩回去吧。”

怀玉见他不稳,坚持:

“到我家躺一会去。”

“我还好意思上你家?”志高也坚持,“不去!”

眼看自己一身血污,天星乱冒,既已落得这番田地,一点面子也没了,还充鹰?胃里不舒服,闹心,又被打了个贼死的,浑身似拧绳子疼,觅个安乐乡躺下来睡个天昏地暗才是。

真的,也不是走投无路。横竖名誉扫了地,乐得豁出去——

“我到我姐那儿去!”

“送你去。”怀玉不肯走。

“送吧。丹丹回去!”

“我也要送!你赶不走我!”丹丹蛮道。

“送吧送吧,都一块去。反正我逃不了!”逃不了啦——

志高负气地,步子也快起来。

大白天,到处都热闹喧嚣,惟独这胭脂胡同呢,晨昏颠倒,反倒宁静。

有一大半的人没起来呢。起来的,也是像闹困的迷路小孩,慵倦的,没依凭的。

红莲打着个老大的呵欠,跟隔壁的彩蝶儿懒道:“哎,今儿闲着,我‘坏事儿’来了呢。”呵欠没完,半张嘴,蓦地见了这三人。

“哎呀,志高,什么事?”红莲赶忙延入,坐好。

“上哪儿打油飞去了?打上一架了?”一壁进进出出张罗洗脸水,一壁问,“伤在哪儿?疼不疼?”

“疼呀。”志高道,“这是丹丹。我姐。”

“丹丹坐。”

丹丹见他姐,真是老大不小的了,有四十岁了吧?身穿一件绿地洒满紫蓝花的上衫,人瘦,褂子大,褛裸的,看上去似风干了的一块菜田,菜叶子都变了色。

奇怪,一张蜡黄的颧骨硬耸的脸,有点脂粉的残迹,洗一生也洗不干净,渗在缝里的。

红莲常笑,进进出出也带笑。没笑意,似是一道纹,一早给纹在嘴角,不可摆脱。

红莲畏怯而又好客地问:“怀玉饿不饿?丹丹要不要来点吃的?”

她其实一颗心,只顾放于志高的伤上。

志高见娘此般手足无措,他一回来,就平添她一顿忙乱。看来还没睡好呢,眼泡肿肿的。因专注给他洗净脸上的血污,俯得很近,志高只觉那是一双睽违已久的眼睛。当他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时,他也曾跟她如此地接近——谁又料到,这眼睛仿佛已经有一千岁。

“疼不疼?疼不要忍,哼哼几下,把疼都给哼出来,嗯?”

一股暖意在心头动荡,她仍把他看作小孩……志高马上道:“疼死啦!”

又道:

“姐,你给我来点吃的。我饿,一顿胖揍,肚子里又空了。”

听得他有要求,红莲十分高兴。

丹丹道:“切糕哥你歇着,我得回去跟苗师父、师娘说一声,晚点再来看你。”

“晚了不好来。”志高忙答。

生死桥 [贰](8)

“收了摊子我们来。”怀玉与她正欲离去,门外来了个偏着头、脖上长了个大肉疙瘩的男人。

志高愣住了。

怀玉冷眼旁观,二话不说,扯了丹丹走。幸好丹丹看不清来客。

志高见这矮个子,五短身材,颈脖方圆处,有老大一块肉茧,好像是随人而生,日渐地大了,隆起,最后长成一个肉瘤子,挂在脖上,从此头也不能抬直,腰板也不能挺直,原来便矮的人,更矮了。

那大肉疙瘩,似是因天上伸出来的一个大锤子,一下一下捶在他头上,一不小心,捶歪了,受压的人,也就被压得更不像样了。

这矮个子,倒是一脸憨笑,眼睛也很大呢,在唤着红莲时,就像一个老婴儿,在寻找他的玩伴。

志高忍不住多看一眼。

“先回去。”红莲赶他。

“什么事?”

“叫你先回去——我弟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别管啦,打架,现在才好点。”

志高在里头听见红莲应对,马上装腔:

“还疼呀——腿也麻得不能抬,哎——真坏事,沉得喽。唉——”

“你过三天来。”红莲悬念着志高。

“过两天成不成?”

“成啦成啦。”

“你弟,看我帮得上帮不上?”

红莲把他簇拥出门,他还没她高呢,哄孩子一般:

“去去去,狗拿耗子,我弟是乱儿搭,强盗头子,你帮不了。鲁大哈的,还来插一手。妈的,别拉扯!”

送走了客,红莲又回到屋子里,二人竟相对无言,各自讪讪的。若他不是伤了,也不会呆得这样久吧。她又只好找点活来干,弄点吃的去。

“贴张饼子给你吃?”厨房里忙起来。传来声音问,“还是热几个窝窝头?呀不,饼子吧?有猪头肉,裹了吃。”

“省点事就是了。”志高出其不意试探他娘,“那武大郎是干什么的?”

“是个炒锅的。”

“卖什么?”

“多喽,什么炒葵花子、炒松子、大花生、五香瓜子……最出名的是怪味瓜子。”

“脖子才是怪。”

“从前他是个窝脖儿。”

“哦——还以为身体出了毛病。”

志高夹着猪头肉,裹在饼子里,一口一口地吃得好不快活。

红莲坐到他的对面,很久没仔细端详这个长大了的孩子。

他来吃一顿,隔了好一阵,才来吃另一顿——那是因为他找不到吃的。

红莲没跟他话家常,也没什么家常可话,只是绕在那矮个子的脖子上聊,好像觅个第三者,叫母子都有共同的话儿了。

“你知道,干他们这行,总是用脖颈来承担百多斤的大小件,走十几里,沿道不能抬头,也不能卸下休息。”

“哪有不许休息的?”

“搬家运送,都是瓷器、镜台、脸盆什么的,贵重嘛,东家一捆起来,摆放保险了,用木板给放在脖颈上,从那时起就得一直顶着上路啦,不容易呀。”

志高想起他也许是长年累月地顶着,买卖干了半生,日子长了,大肉疙瘩便是给折磨出来的——又是一个哈腰弯背的人。多了个粗脖肉瘤,那是老天爷送的,非害得他更像武大郎了,推也推不掉。

“武大郎姓不姓武?”

“啐,什么武大郎?”志高不提防娘啐他一下,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天,她坚决地打扮着,插戴了一朵花。志高向她瞪着小眼睛。娘朝他啐一下:“小子,瞪什么?要你爹在,你怎么会认不得娘?”说着夹了泪花千叮万嘱,“以后就叫我姐,记得吗?叫,叫‘姐’!”

“姐!”

“唔?”红莲应,志高神魂甫定,只好问道:“姓什么?”

“姓巴。”

“巴?”志高笑,“长得没有巴掌高的‘巴’?”

“别缺德了。”

“好怪的姓,没我的姓好。”

生死桥 [贰](9)

红莲不知心里想着什么,忽尔柔柔牵扯一下。踌躇着,好不好往上追溯?只是她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一个男人不要一个女人,她往往是在被弃之后很久方才醒过来,但没明白过来。这世界阴沉而又凄寂,仿佛一切前景转身化作一堵墙。

“你姓好,命不好。”红莲对志高道,“我是活不长了,只担着心,不知你会变成个什么样儿。唉。”

“过一天算一天,有什么好担心?别说了。”志高不愿意重复前一阵的刁刁叨叨、束手无策的话儿。他最拿手的工夫是回避,马上想以一觉来结束了前因后果。

红莲喊他进房里,他道:

“我睡这儿。”指指墙角儿,有意地不沾床边。

“睡床上吧?”红莲又陪着笑,也不勉强,“要不我也躺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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