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33)

志高首先向四周看完武场的客人拱拱手:

“各位父老各位乡亲,在下宋志高!又叫‘切糕’”——

见丹丹留了神,便继续吹了:

“人送外号‘气死鸟’。我一直都是这儿拉扯长大的,现在空着肚子,搭搭唐老大的场子,表演一些玩艺,平地抠个大饼吃吃,恳请多多捧场,助助威,看看不好,也帮个人场,别扭头就走;看着好,赏几个铜子儿。我可是第一回的。今天,先给大伙开开耳界。”

说得头头是道,想是耳熟能详地便来一套。

志高又把那折扇轻轻地摆弄了两下,如数家珍:“鸟有杜鹃、云雀、百灵、画眉,现在这扇权当鸟的翅膀。百灵叫的时候——”

他把扇子往后一别,伸着脖子,“叽叽”两声,扇子也随着呼搭了两下。

“哎呀,像极了,像极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见这是新花样,连提笼架鸟溜弯儿的,也来了几个。图新鲜,又有兴头,簇涌的人渐多。

志高得意了,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接着他又说道:

“画眉叫的时候呢,两个翅膀是闭拢的——”

听的人被粘住了,瞪着眼竖着耳。有个老大爷,提着笼也在听,捋着胡子的手都不动了,只随志高手挥目送,鸟声远扬。志高在场子中可活了,一鸟入林,百鸟压音似的,还作了个扑楞状……

忽然见那老大爷,在志高的表演中间,嚷嚷起来:

“哎,我的鸟死了!”

他把笼子往上提,人人都看见,那只画眉已经蹬腿儿了,没一阵就一命呜呼了。

老大爷在怪叫:

“怎么搅的?”

“老大爷,你这画眉气性很大呢,好胜,一听我学鸟学得这么像,被叫影了,活活气死啦。”志高笑道。

“看啊,多棒呀,看啊,这‘气死鸟’多棒!”

围观的人都在惊呼了,扔进场子中的铜板也多了。

老大爷忿忿然:

“你混小子,快赔我鸟!”

志高忙道:“实在对不起您,招得您鸟气死了,我给赔个不是,不过,我们卖艺的靠把玩意儿演好了挣饭吃,学什么像什么——”

“对呀。”旁观的都站在志高那边。

“是他艺高,您老的鸟才一口气咽不下呢!”

正说着,忽见场子外传来一声暴喝:

“呔,你今天算撞在我手里了!”

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流氓丁五,看他耷拉眼角的三角眼,揸着鼻叉的塌鼻子,翻嘴唇里龇出的两颗黄板牙,威风凛凛地踏进来,一手抢了笼子,指着:

“看,什么‘气死鸟’?我就见这混小子拿了石子在手,趁大伙不觉,射中了。喏,画眉不是躺在这石子旁边吗?”

大众哗然。

丁五还道:

“我看你也挺面熟的,你不能说没见过老子吧?实话实说,好像也没打过招呼呢,你倒说说是什么万儿的?”

志高脸上挂不住了:

“别盘道了,我叫我的,你走你的,来戗个什么?”

“哦?那脆快点儿,你赔老大爷一只鸟,付我地费,大家就别粘缠了。”

生死桥 [贰](6)

“我才刚上场,还没挣几枚,没有!”

“你问唐老大他们,可有什么规矩?”

“不用问了,我是单吊儿,不跟他们一伙,我也不怕你,要有钱也扔到粪坑里!”

说着说着,丁当五四的,竟打起来了。怀玉见势不对,马上进了场,把丁五推开,三人一顿胖揍,唐老大无法劝住。

怀玉打得眼睛也红了,竟回身抄起家伙。那边丁五是见什么砸什么,志高就被砸中了头,血流披面。事情闹大了,两下都不肯收手。

唐老大一见怀玉要抄家伙给志高出头,慌乱得很,莫不要出事了,死拖活扯,不让怀玉欺身上前。

一壁又交待几个正躲在一旁的看客把他给耽搁住,自己上去把丁五连推带拉,说好说歹,请他得些好意便高抬贵手。

唐老大这么的粗汉,还是个拉硬弓的,一下子便分开了三人。丁五牙关传来磨牙齿的声音,一脸一手是青红的伤和血痕。

唐老大塞给他一点钱:

“请多包涵,小孩儿家不懂江湖规矩,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别忘了带点香烟钱,谢谢!谢谢!”

怀玉不知道他爹还跟丁五嘀咕些什么,只见二人拉扯着离了场子去。

丹丹扶不起倒地的志高。

志高支撑着,但一脸的血,疼得迷离马糊儿,不争气,起不来了。

血又把他的眼睛浆住了,丹丹用衣袖给他抹,没有止。

看热闹的人见一场戏外的打斗完事了,没切肤之痛,便又靠拢上来——也因为好心肠。

更有个娘们,一手抱了小孩,二话不说,逗他撒了一泡尿……

志高一头一脸给这童尿一浇,马上又疼得弹起来,怪叫怪嚷:

“哗,这尿真狼虎,什么玩意儿?——”

吓得这好心肠的女人,满腔委屈:

“童尿嘛,止血的,我们家都常用童尿止血消肿,对你有好处的。”

大伙不免哄笑起来。

志高气了。

“妈的!全给老子滚开!”志高粗暴地把尿给抹了,血似因此而稀淡了点,也许只是一些混了尿的旧迹,但真的止住了。

怀玉跟丹丹张罗点布条儿来给他扎上。旁边地摊是卖大力丸和药品的,有热心的人马上随手抓来一些丸散膏丹,想给他敷上。

还没打开包包,又有人排众上来了。

“让开!让开!”

嫌人让得慢了,那人粗里粗气地闯进来,喊:

“喂喂,那药散拿回来。”

原来是旁边那卖大力丸和药品的,抢回正待敷上的一包药散,换上另一包。

“那不管用!我来我来!”

然后熟练地给他敷药疗伤。志高头破血流,疼得不安分,便被一手按住:

“你给我坐得规矩点的,动什么动!”

却原来他地摊上卖的,不过是假药,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狗皮膏、止血散、牙疼药,还有治男子肾亏肾寒、妇女赤白带下的……都是充的。为了治人,一腔热血,忘记了生计,马上自后头木匣中给取了“真药”来……

三两下子,把志高摆弄妥当。受了怀玉、丹丹跟唐老大的道谢,方才醒悟,脸涨红了。

当然,人群之中也有澄明的,但见他治人心切,也就不说话了。

而大部分单纯憨厚的老百姓,根本联想不起来,只交头接耳称颂他,忘记了他为什么给“换”了管用的药来。

待治人的走了,老百姓又忘记了志高落得此下场,只因为使了奸计。

那死了画眉的老大爷,忽地省得他失去了的,又嘟嘟囔囔:

“你们赔我鸟,赔呀!”

“算啦老大爷,”他们竟劝住了,“别让他赔了,您不见他伤了?身上还刮破好几道,红赤拉鲜的,好可怜嘛!”

“对啦,算了吧?”

刚转回来的唐老大只好过来,又塞给老大爷一点钱,安慰他几句,二人拉扯离了场子去。

生死桥 [贰](7)

志高眼见景况如此,好生悲凉。

从来没上过场,一上场,本以为扎好根基立个万儿,谁知自己是一粒老鼠粪——搅坏一锅汤。

砸了唐老大场子不算,这还是头一回*本事,本事也不赖呀,偏就人算不如天算,台还塌给丹丹看。丹丹见了,不知有多瞧不起,说不定心里头在取笑:“还跑江湖呢,别充大瓣儿蒜了。”

刚才还份儿份儿,趾高气扬地往场子里一站呢。志高一念及此,就恨不得地上有个缝让他一头钻进去好栖身,再也不出来了。还有怀玉,怀玉是怎么地期望他好好地表演一场,大家携手并肩的呢。

唉,众目睽睽,无地容身,他该当如何才铺个台阶,好给自己下台?十九年来,从未遭遇这番难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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