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32)

怀玉问李盛天:

“师父,这一帮子人不知道是干啥的?从前也没见过。”

“对。”

“都是练把式杂技的呢。”志高道。

“说不定也是来此讨生活的。”李盛天跟怀玉道,“不是说‘人能兴地,地也能兴人’么?”

“我在天桥也没见过他们呀。”

“今儿不见明儿见,反正是要碰上的,也总有机会碰上的。”

那伙人练了几趟下来,也一身汗,便一起到陶然亭那雨来散茶馆去。

“雨来散”,其实是摆茶摊卖大碗茶的,借几棵柳树树阴来设座。

志高蓦地一扯怀玉:

“怀玉怀玉,你瞧。”

“瞧什么?”

“那个女的——”

顺志高手指,那伙人已弯过柳树的另一边坐下来了,参差看不清。

他们围着一个小矮桌,桌上放了几个缺齿儿的大碗和一个泡茶用的绿瓷罐,外面还包着棉套。瓷罐里已预先泡好茶水了,不外是叫“高碎”或“满天星”的茶叶末罢了。

姑娘提了有把有嘴的瓷罐,倒满了几大碗茶。太热了,晾着。几个人说说笑笑。

李盛天见怀玉分了神,有点不高兴。志高见他脸色快变确青了,只好这样地兜托住了:

“人家一个女的也练得这般勤快,你看你,不专心。”

乘机挑唆,睨着师父加盐儿。

“李师父,我替你看管怀玉去。”

师父临行对怀玉说:

“怀玉你要出人头地,非得有点改性不可。”

怀玉觑李盛天和几个师兄弟的背影远去,便骂志高:

“神是你,鬼也是你。”

志高不理他,忙朝“雨来散”茶馆瞧过去。这种茶摊儿,风来乱雨来散,茶客也是呆一阵,不久也散了。

不等志高说话,怀玉也看见一个影儿,随着众人,三步一蹦,五步一跳的,辫子晃荡在初阳里。

是的,那长长的辫梢,尾巴似的,一甩一嗖,就过去了。

怀玉与志高会心一望,不打话,走前了两步。

但见人已远走高飞,怎么追?追上了,若不是,怎么办?若是,她忘了,怎么办?若是,她记得,又怎么办?——一时之间,想不出钉对的招呼。

而且,多半也不是的。

志高回头来,望怀玉:

“上呀,别磨棱子了!”

“爹等着呢。你今天上场呀,你都搭准调儿了吧?”

“——呀,老子得上场了。”

二人盘算着时间,到了天桥,先到摊子上喝一碗豆汁。小贩这担子,一头是火炉,上面用大砂锅熬着豆汁;一头是用筐托着的一块四方木盘,木盘上放了几盘辣咸菜,是腌萝卜、酱黄瓜、酱八宝菜,还有一盘饼子。

志高放下两个铜板,每人一碗甜酸的豆汁跟焦圈和果子,很便宜,又管饱。

正吸溜着,便听得敲锣了——

“各位乡亲,今天是咱头一遭来到贵宝地——”

志高道:

“嗳,也是初上场的嘛。”

那叫扬声继续:

生死桥 [贰](4)

“先把话说在前面,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吃饭没有不掉米粒的,万一有什么,还请多包涵。孩子们都是凭本事卖力气,功夫悬着呢。现在小姑娘把功夫奉敬给大家——”

“哗!”人声一下子燃起来了。

二人不用钻进场子去,也见了半空隐约的人影。

那是一根杠子,直插晴空,险险稳住,下头定是有人肩了。在杠子上,悬了一个姑娘,只靠她一根长辫子,整个身子直吊下来,她就在半空倒腰、*、旋转……最后不停地转,重心点在辫梢上,转转转,转得眼花缭乱,面目模糊。

大伙都轰然喝彩了。

这是天桥上新场子新花样呢。末了把姑娘放下来,姑娘抱拳跟大伙一笑:“谢各位爷们看得起!”

她身后的中年夫妇也出来了:

“好,待姑娘缓缓劲,落落汗,待会还有其他吃功夫的把式……”

怀玉和志高,从人群外钻至人群中,认得一点点,变个方向再看,又变个方向,歪着头,是她吗?是她吗?很不放心。

很不放心。

姑娘拎着个柳条盘子来捡散在地上的铜板,捡了刚一站起来,眼睛虽然垂着,但左下眼睑睫毛间的痣一闪,果不其然就是她——

“丹丹!”

丹丹睫毛一扬,抬起头来。

含糊地,渐渐清晰了。不管她走了多么远,她“回来”了。

一双黑眼珠子,依旧如浓墨顿点,像婴儿,新鲜的墨,正准备写一个新鲜的字,还没有写呢。

对面的是切糕哥吧,嗳,眼睛笑成了三角形,得意洋洋的,十分顽皮。就是那个猴面人,摘下了面具,猴儿眼,亮了,放光,也放大——虽然原来是不大的。

还有怀玉哥,怀玉有点羞怯,他的眼睛,焦点不敢落在她身上呢,总是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每个人的心都在兴奋,又遇上了。

真的吗?

在天桥的地摊场子上,遇上了。

“切糕哥!怀玉哥!”

——不知怎么样话说从头好。

“哦,你的辫子是用来吊的。”志高终于知道这个秘密了,马上揭发,“吊死鬼!”

“志高,看你,什么吊‘死’?不像话!”怀玉止住他。

“你们来这儿转悠呀?”

“不,”怀玉笑,“我们都是行内的呀。”

“真的?”

“真的,志高也上场啦,我们在那边撂地摊,你来看?”

“好,我来找你们!”

“一定?”

“一定!说了算数。在哪里?”

唐老大见二人今儿来晚了,有点气。他刚耍了青龙刀,一百八十斤。前些儿还没什么,最近倒是喘着了,汗哗哗地也往裤裆里流。

在天桥这么些年了,看客日渐少,这地方,场上人来人又去,初到的总是让人感到新奇,一喷口就粘住了好些人。

怀玉还不来?志高这小子,也是的,没心。

怀玉飞身进了场子。

他先来一趟新招,那是软硬兼施的把式。

江湖艺人讲究跑码头,闯新场子,所以要想在同一个地方长期呆着,就得跟流水式的抗衡,非得变换着活儿不行,这样生活才可将就混下去,不必开外穴去。

怀玉今儿耍的是红穗大刀跟九节鞭。九节鞭是铁链串成的长鞭,要运用暗力,鞭方可使直;要使用敛功,鞭方可回缠。每当这鞭与刀,一左一右,一软一硬,一长一短,在交替兼施时,怀玉的刁钻和轻灵,总也赢来彩声。

只见他一边耍,一边有点心焦,场子上有没有一位新来的看客呢?她来了没有?在哪一个角落里,正旁观着他的跌扑滚翻?在一下抢背时,那刀还差点伤己。

他又不想她来。

他甚至不算是想她——只是不可思议地,他跟她又同在一个地方各自卖弄自己的本事,彼此耗着。

终于怀玉还是以一招老鹰展翅来了结了。到收了刀鞭,他看见了丹丹,丹丹很开心地朝他笑着,还拍掌呢。幸亏没有抛拖,怀玉也就放下心事,原来他是想她来的。

生死桥 [贰](5)

他有点憨,上前道:

“耍得不好呀,太马虎了,下回会更好的。”

丹丹道:“好神气呀!”

“说真格的,这鞭是很难弄的,你拎拎看,对吧?”

怀玉把九节鞭梢往丹丹手心搔,搔一下,搔两下,搔三下。

丹丹咬着唇忙一把抓住,用力地晃动直扯:

“哎,你这小子‘芝麻酱’,谁给你逗乐——”

正笑骂,忽又听得一阵鸟叫。

真是鸟叫,清婉悦耳的鸟声,叫得很亮。

只几声“叽叽,叽叽喳,叽叽喳——”就止住了。

志高煞有介事地“哗”一声打开了一把大折扇,不知从哪儿顺手牵羊来的,先跟怀玉、丹丹使了个眼色,然后傲然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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