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41)

生死桥 [贰](21)

怀玉爱听的,是“他”唐朝故事。志高不喜欢,“他”的宋代,全是忠良被害、佞臣当道、帝主苟安。

一段唱罢,茶客都给一两文,也有戳活儿,额外加钱。

苗师父着丹丹递予事先兑换的小竹牌。她站起来,怀玉才见着。二人指指天雨,作一个无奈的落道的表情。

隔着茫茫人海,袅袅茶香,怀玉只见到丹丹。她连皱眉都跟其他人不同。怀玉怨天的表情,渐渐不可思议地转化成一朵笑容,他看着她,也实在太久了——幸好她不知道,怀玉待要把目光移开,万分地不舍。唐老大拍拍他:“你干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台上的凤舞姑娘,又开始了另一段,不知如何,是这样的一段:

“……好花应由它自谢,雨滴愁肠碎也。美哉少年,望空怀想,渺渺芳魂乍遇,暗怨偷嗟……”

哦,原来丹丹偷了落子馆《红梅阁》中的词儿。想这李慧娘,乃平章贾似道之妾,随船游西湖,偶遇书生裴舜卿,李失口一赞“美哉少年”,贾妒恨中烧,归府后立斩李慧娘于半闲堂,又诱裴生入府,困禁红梅阁,伺机暗杀……不过少年恋慕——便遭了杀身之祸,好花由不得自谢,总是受摧残,难怪连鬼也在嗟怨。

凤舞唱这大鼓,换了另一种柔肠回转的腔口,缠绵而又远送,让听的人总在自恨,好花,要护呀。

余音又被风雨吹送至茶馆檐下了,避雨的也有卖布头儿和绢花纸花的,也有卖烟叶的,很细意地护着他们的货品,情愿自己身子遭点雨打,也不肯让生计受湿。

有个剃头挑子歇着,一头是火盆,上面放着铜脸盆热水;另一头是个带抽屉的小长方凳。剃头的正跟一个人在议价,那人道:

“你闲着也是闲着,剃个头,给你一半的钱,好吧?你看,反正下雨天,不肯就拉倒!”说着说着,他也只好肯了。

那人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翘了二郎腿在抖,待剃头的从小抽屉中拿出剃头刀和木梳子来。

顾客转过半脸来由人动剃刀,原来是志高,很得意,才半价,七八个铜板,真是捡便宜了。一场苦雨,大概会直下到黄昏。撂地摊的,一天就白过了。挣不到几个钱,也得付租金。远远望去,灰的,雷走远了,风也弱了,但雨并没有止住的意思。

大伙看着势色不对,只得意兴阑珊地回家转了。

丹丹随苗家出来,一眼见到志高,头剃了一半,便道:

“嗳,是你,好体面呀。”其实是取笑他。

志高有点尴尬,顶上就是这个滑稽样,只好解嘲:

“你信不信,头发也有鬼魂的,全跑到你头上去了。”

“我才不要,去你的。”

“它要找你,你不要也没办法啦,还是快点逃吧。”

志高实在不乐意让丹丹看见他这副怪模样儿,只一个劲叫她走。

纵然是暑天,如此大雨瓢泼,天也凉了,檐下各人趑趄着,走不走好?丹丹猛地打了个寒噤。身畔忽递来一杯热茶。怀玉正靠近门口,看着丹丹:“给你焐焐手。”

丹丹接过,也趁势喝一口,怀玉很乐。

这一次夏雨,雨点太大,太重。雨下得远近都看不清,天河暴注,人间惨淡。

这雨一下便断续下了一季。

直至云收雨散,天也凉了。知了罢叫,蜻蜓倦飞,萤虫也失明了。凉意不知是顿生,还是悄来,总之每下一回雨,凉意深一重。纵使郊原如洗,远山妩媚,但屈居城内天桥里外的老百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过了小暑大暑,便立了秋,不觉已是处暑、白露时节。

志高剃过了的头又给长满了,在这小小茶馆檐下,却没再捡到便宜,只是听评书听说相声,还是靠边一站,打个招呼,就听上老半天,他喜欢一些浅易而又是玩笑的故事。

人人鬼鬼吃吃喝喝又一场。有说评书的讲《聊斋志异》,这样开头:

“今天说的是一个极小的小段,《崂山道士》,这件事儿在山东。哪一府,哪一县,就别追究啦,反正离着崂山近。只不过,怎么近,步行也得有好几天的行程。这个人姓王,大概排行第七,所以叫王七……”

生死桥 [贰](22)

——说了等于没说,但日子过了也就过了。

八月,北平到处飘漾着一种甜香,桂子花虽不美,味却是浓郁的,闻到桂花的香气,就知道中秋快到了。

东四牌楼、西单牌楼、前门大街直达天桥等热闹街道,早已列开果摊卖鲜货,有红葡萄、白葡萄、鸭儿梨、京白梨、苹果、青柿、石榴、蜜桃……

端午、中秋、除夕是三大节,孩子们看着高兴,大人们却不见得高兴。因为这中秋,是要结算一夏天的账的,平时生活日用,赊下的,中秋就要还了。最令唐老大烦恼的,便是付了地摊的租金、分账后,房子也得算账,就剩不了多少了,而眼看就过冬了。可这个夏天,雨下多了,只挣作艺钱,怀玉上上场,也没多大帮凑。

节,将就总得过。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怀玉跟志高的节目只是逛东安市场去。在王府井大街上,根本看不到什么“不景气”,这里暂时没有皱眉的人,只因目不暇给,赶不及皱眉,马上给牵引住了。

因为这是比较繁华和高级的一个市场,正街上,商店一家连接一家,卖的东西都是时髦的衣料、高等化妆品,就是日用百货都是考究的。像日用百货,是直接从上海、广州等地采购进时新的商品。

丹丹尾随怀玉来此开了眼界,在店铺摊贩间穿梭,看见很多奇怪的东西,像开酒瓶的瓶起子、绣上珠花的拖鞋、银盖钮、暖瓶塞、玻璃杯盖,还有赛璐珞的肥皂盒子。最奇怪的是一边卖梳头用的刨花、网子,另一边,却是外国人的胭脂口红雪花膏。古老的跟时新的,都在一块招展了。

穷家孩子多是看看,也心满意足了。

走了一阵,丹丹见到市场中左右都是这种泥人儿,人脸,嘴是兔唇,头上有两只大耳朵,有大有小,大的高约三尺,小的也有四五寸。全是披蟒扎靠的,骑在麒麟、老虎、狮子和骏马上,威风凛凛。丹丹问:“这是么玩意?”

怀玉递她一个,嘴唇活络,一拉线就乱动:“兔儿爷。我这嘴巴不停动,叫作刮打嘴兔儿爷。”

丹丹也拿在手中把玩,对,一拉中间的线,它就巴嗒巴嗒的,像在说话儿呢。

丹丹笑:“这是切糕哥,他也是刮打嘴兔儿爷。”

又想了一想:“他叫我们来会他,怎地还不见?”

怀玉道:“我们来早了,不如先带你逛一逛,你知道兔儿爷的故事吗?就是古时候,大地上发生了一场瘟疫,只月宫里有这仙药——”

“为什么只月宫里有?”

“故事是这样说的。有个青年不畏艰辛,冒险进了月宫去盗药——”

“他怎么上月宫去?”

“他终究上了。被天兵天将发现了,布下天罗地网要抓他,危急之时,月宫里善良的玉兔不惜牺牲自己,剥下皮来——”怀玉道。

“剥了皮不是要死吗?”

“它剥皮披在青年身上,让他逃出来,把仙药带给老百姓。”

“哦,所以大家就供奉起它来了?——它怎么这么笨,自己把药带到大地就成了。何必依靠一个中间人?或者它不敢?”

怀玉气坏了:“故事嘛,哪有寻根究底的?不说了。”

“说吧说吧。”丹丹又见一份份的纸,上绘太阴星君,下绘月宫玉兔,藻彩精制,金碧辉煌,便问,“这又是什么?”

“不知道呀。”忍着笑转身走了。

小贩忙招徕:“大姑娘要买‘月光马’?”

丹丹追着怀玉:“怀玉哥,给我说月光马的故事。”

一个前一个后地走,真好比穿过一条麦芽糖铺成的甜路,火腿五仁提浆月饼给围成的圈圈。市场里杂技场内,原来也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游艺项目呢,像小天桥一般,也唱戏、玩十样锦、耍武术、说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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