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45)

志高和丹丹有时一连好几天都见不着他。

晚上,志高非要逮他一回不可。到夜场演罢,志高着怀玉到胭脂胡同去。一进门,只见志高在“写字”。志高不大识字,只把两个字,练了又练,半歪半斜的,怀玉趋前一看,写的是什么?

原来是“民宅”两个字。

志高见他来,便问:

“这‘民宅’还见得人吧?”

“真鬼道,什么回事?”

志高喜孜孜地:“怀玉,告诉你,我姐要嫁人啦——不,娘要嫁人。这可没办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真的?”

“哼,骗你是兔崽子!她终究肯嫁给那瓜子儿巴啦!”

志高便絮絮地把他要她找个主儿的事给怀玉道来了,那尖瘦的脑袋也开始晃动着,越说越自得,因为这是他的煽风点火,娘才肯跟了一个男人,从此不再卖了。

——嫁人也是卖,不过高贵一点。她还可以干多久呢?趁那大肉疙瘩姓巴的愿意,他怂恿娘去专门侍候他一个,脱离了苦海,不过要两顿饭一个落脚处,还天天有炒锅儿的瓜子吃。志高笑了——他连把娘嫁出去,也是不亏嘴的。

“明天她就出门了,今儿个晚上跟她饯一顿。”

怀玉问:“人呢?”

“带丹丹到前门外西河沿买螃蟹去了。那儿螃蟹好,都是胜芳和赵北口来的。”

生死桥 [贰](29)

哦,怀玉听了,原来丹丹已经跟他们这样地亲了……丹丹还给他买菜……

志高又埋首练他的字,一回比一回写得用心。怀玉建议:“‘良宅’吧,良宅比民宅又好一点。”

“对,人人都是‘民’,不过我们是‘良’,好!嗳,‘良’怎么写?”

怀玉便示范一个,志高摹了,虽不成体,到底很乐,就给粘贴在门楣上了。

“怀玉,以后这是我‘家’!”志高指道,“我姐会常来看我,你们也要常来坐坐。”

“你有家了,”怀玉不带任何表情地试探,“不是要好好儿地成家吗?”

“才不!谁娶她来着?她是只凶猫!”志高嚷。

怀玉一怔。此时,丹丹也回来了,提着一串螃蟹,个儿不大,不过鲜。她问:“谁凶?”

“没,我说螃蟹凶。”志高忙指着她手中那串。原来买的时候,讲究“对拿”,一尖一圆,两个一摞地用马连草捆好,论对买,不论斤买。虽捆好,但因鲜,一按上,那有柄的眼睛忙乱摆动。

红莲着丹丹帮忙一下,大水一洗,解了马连草,一个一个给扔进锅里头了。

胜芳的螃蟹,是晚到高粱熟时节,才最肥壮。家里吃一次,也没什么繁琐的,不像那正阳楼,一整套的工具,什么小木头锤子、竹签子、小钩子,敲敲打打,勾勾通通。家里是最随便的了。

螃蟹在沸水里,最先不住鲜蹦乱抓,张牙舞爪地要逃出生天,你践我踏,卡卡地响,丹丹一时慌了,唤:“切糕哥!”

志高忙把几块红砖取过来,一块一块,给压在锅盖上,重。终于螃蟹给蒸好,它们的身体,由黯绿变成橘红。死了,钳子无穷无尽地狂张,直伸到海角天涯,一点也不安乐。

红莲说话有点沫儿,也不知该怎么地招呼——说到底,原是儿子给自己饯送出门的。

还没开始吃,志高已掏出他的一份礼品包来了,呀,就是那回在东安市场买的,丹丹一见才宽了心。

“姐,你拆来看看,拆呀——”

“手上都腥膻的。”

“不怕,马上给辟了。”

志高把那双妹牌花露水,洒洒洒,洒了红莲一头脸。红莲又是打又是骂,笑:

“浪费嘛,你这母里母气的,把娘们的东西胡搅瞎弄,你有完没完?”

斗室中都漫着清香,老娘从未有过这样的好看。——明天她就是人家的人了。

明天她就改姓巴了。她要出门,连轿子也没得坐,只收拾好一个包包,把生平要带的都带去,还有那只镯子,铺盖倒是留下了。她这一走,今后,是巴家的媳妇儿,要是死了,她怎能不是巴家的鬼?而自己呢,他已经没爹了,只为她好好活着,连娘也给送出去。

啊,这样的香,人工的香,盖过螃蟹的香,一切都是无奈的,志高道:“来来来,趁热干掉。”

怀玉把螃蟹翻转,先把那尖尖的脐奄给掀起,蟹壳脱出来了,见丹丹因为烫,还没弄好,便顺手把自己的推给丹丹。

志高正把蟹身掰开两份,要黄有黄,要膏有膏,真不错,把一半分给红莲,逼她:

“快吃快吃!”

螃蟹倒是圆满的。道:“到了那姓巴的家,也要好好儿地吃,对吧?他对你不好,我不饶他。”又道,“就是没有酒,也没有什么*,妈的,在馆子里头吃,还要对牢*来吟诗呢。不过我们在家里头,都是亲人,不必……”

说着说着,太累了,再也支撑不住了,一个人强颜唱了大半出戏,怀玉帮他一把:“那东安市场的五芳斋,到了季节,就开始卖蟹黄烧卖,改天——”

突然,不由自主地,志高凄惶而不舍,心中只念:明天娘就改姓巴了,明天……她就是人家的人了,再也不堪思索,软弱地:“娘!”哇哇地,哇哇地哭将起来,泪水涕泗横直地交流,把那螃蟹,糊得又咸又腥,又苦。

这门楣上粘了“良宅”招纸的小小房子,门严严关好。胭脂胡同仍像是个黑白不分明的女脸,湿了一点水,然后用棉条的胭脂片,在脸上揉擦,未几,艳艳地上市了。而红莲,她明天晚上就可以不卖了。

生死桥 [贰](30)

当志高带着又红又肿的眼睛蹲在檐下闷闷地看蛐蛐时,怀玉跟丹丹都陪着他,他又不是不明白这种道理。

只是,小罐里头的两只微虫,唤“蟹壳青”,正在剑拔弩张,蓄锐待发,竟挑不起志高的兴头来了。志高无言,怀玉就更无言了。丹丹把一根头上绑了鸡毛翎管和杂毛的细竹篾,往志高头上撩拨,志高头一偏。

丹丹道:“哦,‘蛐蛐探子’都不管用了。”

怀玉道:“你可不能一点斗志都没有。来,给我。”他取过那“探子”,细毛一触蛐蛐的头,它就激怒了,露出细小而锐利的牙,开始在沙场上效命,拼个你死我活。

怀玉也明白志高的心事,不过,干坐在那儿嗟怨是没用的,不上阵又怎么知悉命运里神秘的作为?也许——

怀玉见此战场,马上道:

“志高,你看这蟹壳青,以为输了,就好在后腿有劲道。对,它是先死后生!”

“我可是生不如死。”志高嚷。

“那我呢?”丹丹道,“难道我是死不如生?好死不如赖着活,切糕哥,你要是一早认输,还会有希望吗?”

“不,”志高自卑,“我肯定是生不如死。像怀玉,他是高升了;像你,要找个好婆家,也就不论什么生死;倒是我——”一顿,“我没有本事,运气也不好,现在只剩下一个人。”

“你有一副好嗓子嘛。”怀玉劝勉,“不要浪费,要是正正经经地唱戏——”

丹丹也附和:“你先在地摊上唱,唱好了,再上。你在听我说,是不是?”

“是!”志高答,“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把正抖动触须的蛐蛐也吓呆了。

丹丹给逗笑了:“好,那么现在唱一段给我听。”

“才不,唱一段要收钱的。”志高道,“我教你一个——”

然后他就捏着鼻子唱了:

“柳叶儿尖上尖唉,柳叶儿遮满了天……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

“什么歌儿?”

“窑调,姑娘儿们最爱了。”

“哼,这里没有‘姑娘儿’,永远都没有!”丹丹道。

怀玉正色:“我们三个不管将来怎么样,大家都不要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着把手伸出来,三人互握着,彼此促狭地故意用尽力气,把对方的都握疼了,咬牙切齿。志高犹在苦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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