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44)

他吐气扬眉了,他要她看到他的风光,他要整个天桥来来往往的扔他铜板的人,都看到他的风光。

唐老大过来,用力地拍打着他:“怀玉,不错,不错,有瞧头,不错呀!”都不知说什么好了,见到儿子成长了,熬出头来,刹时间眼睛竟红了,说来说去是“不错”!

志高也重重地紧紧地握他的手,志高道:“好小子,有出息!”再补上一句,“将来可别忘了哥们。”

怀玉佯装气了:“什么将来?今天也没过。”

想起此番上场,来不及问到师父,四下一看,李盛天等五人匆匆回来,只问:“还可以吧?没出错吧?”

他注意力竟没集中到怀玉身上来,只管把金宝往后台厢位里照应着。

怀玉见师父像是有事在身,满腹疑团,只得一旁下妆去。除下盔靠,便要抹脸。丹丹呆在他身后,只自镜中窥看,丹丹道:“怀玉哥好本事呀!”又忍不住,“以后你天天演,我都要来看,好不好?”

生死桥 [贰](27)

“天天看?”

丹丹不语,只怕一语道破了。

忽地听得金宝的呕吐声,把吃的东西,全还出来了,金宝呼号:“我不要活了!”

广和楼上下都知道事情的不寻常,风风雨雨地传出去。一直以来,六扇儿门的马司令对魏金宝是“另眼相看”的,不单包了票子捧场,还送来水钻头面,金宝的一身行头,总比别人要体面。他不敢收,也不敢退,在人屋檐下,总是低低头便过去了——昨儿个晚上他逃不过去了!马司令请了酒席,着金宝去陪着,席间倒是露了点口风,吓得金宝忙推了:

“马司令的好意,我是心领了,马司令不是已经有人了吗?”

马司令听了,冷冷地站起来,拔出手枪,就把席间相陪的一个美少年给毙了。这美少年也是唱戏的,一出《游园惊梦》中演丽娘,水袖轻拂,拂去他三魂,马司令收了进门。他侍候他,不再唱了。——金宝见扬眉之间,活活的人,就血染紫罗长袍,脸色刷地白了。

马司令曾这么地疼着他呢,给他穿上等丝织品,长袍上的花朵,晨起是蓓蕾,中午成花苞,到了夜晚,侍候主人的时候,便是盛开着。如此的装扮着,布料全在瑞蚨祥定织,有时下个令,苏州的高档绸缎马上送货过来挑选……他可以栽培他,也就可毁弃他于一旦。

马司令一枪之后,又冷冷地命人把这被忘了名姓的“像姑”给抬出去了,只道:

“我这不是已经没了吗?今儿个晚上只有你啦!”

……金宝被困在马司令府中,他不放过他,即使他失场了。大伙只道他吃酒席去了,大概也掂量过,他早晚逃不出色劫。在这样的恶势力底下,一个唱戏的,两个唱戏的,唱唱也就唱到他手掌心去,成了玩物。

金宝回来的时候,李盛天等人找不着,后见他身体受了创,心也受了创,寻死觅活,有人劝道:“算了吧,豁出去算了,多少人都这样。”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劝时,自有一点儿瞧不起,这也难说,到底是沦落了。

马司令也做得漂亮,闹嚷间,手下就给送来一个首饰匣子,都是意想不到的头面呢。一递搁上金宝厢位,谁知横里就被人一手摔掉,砸个破烂。

怀玉一听这样的事儿,心想,金宝也是班里的,这样地被欺负了,还要来个“买”的架势?手起拳落,凶猛地欲把来人揍上一顿,后台几下打斗,镜裂钗分,事态未算严重,李师父已不敢让他造次,见他年少而不智,不识时势,忙制住,怒喝:“怀玉,不要得罪官爷们!”那两名手下是见惯场面的人,当下阴沉不露,并没发作,只狠狠把怀玉看上几眼,寒声道:“看你有能耐管闲事?”

后台一众,敢怒不敢言,晓得一搭话后患无穷。洪班主追上去安抚,好话说尽,希望小事化无。回来之后,也有点忐忑,向怀玉说:“你要在班上演就别闹事,你惹不起!”

班主洪声也是势利的,眼看唐怀玉初上场,挑帘红,他倒不会撵他,还要留下来挣钱呢,所以只着怀玉别闹事,别管一切的闲事。唱戏就唱戏,份子钱少不了——但也不多给,他知道他新,还不懂算计,他有留他的手法。

魏金宝见怀玉为他出的头,也许他误会了:怀玉是向着自己。金宝的一份特殊感情,却因这般而不可收拾,千言万语,从何说起?金宝只把一切抑压在心底,如此,便将过了一生——怀玉是永远都不晓得了。金宝把一张脸背住灯光,想起过去也想到未来,莫测的,他没希望了,他连怀玉都配不起。他只幽幽地道:

“怀玉,你别管了,真的,你我都惹不起……”

忍,总是要忍。在他唐怀玉还没有声望之前,他就没有尊严。地摊上的流氓、戏班里的班主、六扇门儿的官爷,层层地欺压。还有外国人,外国人欺压中国人,中国人又欺压自己人,哪里才有立足之处?不,他要壮大,往上爬,不容任何人踩上来,他要倒过来指使,站得更稳。——多么地天真,然而这是他惟一可做的呀。人人都有自己的心事。

生死桥 [贰](28)

丹丹还是第一回见到这后台的情景,这比她跑江湖吃艺饭危险而复杂多了——有些事,原来不是“钱”可以解决的,要付出“人”。

有人帮金宝收拾四散在地上的首饰,匣子被怀玉砸个破烂,头面倒是贵重的。人都赔上了,连一点实在的物质都不要?这是没可能的,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好歹总要收拾残局,如常地活命——不会不要的。谁这样白牺牲?都是羽毛缎子盖鸡笼,外面好看里面空。在贫穷的境地,自尊如落地的那面镜子,裂了就裂了。

就在众人忙着打发时,丹丹瞥见一只又瘦又脏的手,自墙角箱底伸出来,颤抖着,把一个金戒指悄悄地轻拨到身边,正欲偷去,师兄弟们发觉了,抓住他,揪出来,劈头盖脸就打,不留情面,一壁骂道:

“昨天才饿得偷贴戏报的浆糊吃,不要脸,现在又来捡便宜?”

原来是个抽白面的,抽得凶了,一脸灰气,没有光彩,连嗓子都坏了,亮不起来,这就是当年跟魏金宝一起演《四五花洞》的一个小花旦。金宝成了角儿,却失了身。他成不了角儿,反得了病。大家都恨他,骂他贱,但是坐科的兄弟们,打了他,见他嘴角流血,趴在地上喘气,可怜哪,好好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一点骨气都没有了——但他还可以干什么呢?倒又同情起来,金宝把那金戒指扔给他。

一时间,志高、丹丹和怀玉都愣住了。璀璨的舞台背后,原来也是如此的龌龊,分不清是男盗女娼,抑或女盗男娼?反正是一趟浑水。三个人,心头有点儿热丝忽拉,说不出来的灼疼,没有一个活得好好的,一不留神,就淹践了,万劫不复。

丹丹真心地对怀玉道,千叮万嘱化成一句话:“怀玉哥,你不许抽烟卷,真的,学会了抽烟卷,就抽上白面了!”

怀玉听进了这话,他没答。他的眼光一直落在更远的前方,他要红,他要赢,就得坚毅不屈,凭真功夫。观众是无情的,演了三千个好,只出一次漏子,就倒下去了。

他点点头,过去:“李师父您放心!爹,您放心!”

志高没等他说,故意接碴儿:“不用说啦,我放心就是!”

——措手不及,唐怀玉红起来了。

风借火的威,火借风的势,广和楼出了一个叫座的武生,局面很火爆,有时观众给他吆好,谢幕四五次才可以下台。

唐怀玉刚冒头,演的戏码除了《火烧裴元庆》外,就只有《杀四门》、《界牌关》、《洗浮山》这几出。匆忙地红,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幸好观众还是爱看他的绝活儿,就是耍锤。他很清醒,觉得不够,练功更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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