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43)

“不要白不要。”志高忽地灵机一动,跑到一间店铺前,若有所思,然后偷偷地笑了。怀玉和丹丹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那是一间卖化妆品的店铺,唤“丽芳”。柜台上两个巨型的玻璃瓶,一个装梳头香油,一个盛雪花膏。柜台内陈列着双妹牌花露水,有大瓶的,也有小瓶的,是上海广生行出品。还有香料和香面,名贵的装瓶子,散装的洒在棉纸上,并有精致的小石磨、木锉、钢勺、筛子、漏斗等出售。各式各样的绣荷包点缀其中。

生死桥 [贰](25)

店家见志高来近,用小铲铲些香面向他一吹一撒,是茉莉花的味道呢,随风四散,店家问:“要买香面送大姑娘吗?”

志高神秘地笑:“不,我要买香水。”

“嗳,大主顾呢,这边请看。”取出来三瓶,其中一瓶十分华贵,他洋洋地介绍,“这是本店最好的香水,日本来的。”北平的市场中,以东安市场洋货最多,英国货、法国货、德国货、瑞典货都有,不过这时局,日本货往往占了上风,充斥市面,很多人都不爱用土产,所以最体面的,反而是日本货品。

怀玉忙道:“别买日本货!”

志高倒是买不起,倾囊只购得一小瓶双妹牌花露水,一长条红棉纸胭脂和口红。买好了,叮嘱店家给他用印了花样的纸包好。袋中所赚得的钱,全给换了这礼品包。店主的脸色也不比当初。

丹丹见他神秘莫测,便问:“送谁的?”

志高只腼腆:“……这话说着兜嘴,别问啦。不是你就是了。”

眼看是送给大姑娘的礼品呢,还在装模作样,他送的人是谁呢?丹丹不好作声。他新近认得了谁?这样吞吞吐吐?平常他有什么话,都像母鸡生蛋咯咯叫,生怕人家不知道。现今收藏了,送的人是谁?丹丹倒有点醋意,人各吃得半升米,哪个怕哪个?——送的人是谁?

“你说呀!”声音都僵起来。

怀玉也想知道,不过见形势不妙,便道:“他不说别逼他,等一会他自己就急着要告诉你,骗不了多久。”

“你们谁也别想骗我!”丹丹猛地扯住怀玉,“怀玉哥,你说中秋再偷枣儿给我吃。”

抓住他小辫子了,乘势也让志高晓得。

怀玉苦笑,他们都拿她没办法。

她总是要要要,而他们,又总是:“好吧,你要什么就给什么。”——从来不觉得为难,一来她的要求是可爱的;二来,她的人是可爱的。如果轻易地可令她快乐一点,他们都十分愿意给她。

只是,倒真把枣儿给忘掉了。

怀玉只好安慰她:“改天吧,一定的,算我欠你!”

“好,看你逃得过,谎皮瘤儿可得掉牙齿。”

志高拎着他的瞒人礼品包,先走了两三步,忽地嚷嚷:“丹丹过来看!”

原来附近有几个卖药的摊贩,一个卖牙疼药的,摆着药瓶和一些简单的拔牙用具,还有搪瓷盘,一盘子满是拔出来的病牙。志高指着那盘子:“看,这全是怀玉的牙齿,他可常说谎话儿的,你数数。”

丹丹笑得弯了腰,怀玉狠狠捶了志高一记,又揪着丹丹辫子,着她转过头来。

旁边的一摊是点痦子的。痦子是生在脸上隆起的痣,虽不疼不痒,但不好看,于是常找点痦子的给去掉。这摊上,编绘了一张满脸痦子的人头像,说痦子长在什么地方主何吉凶。怀玉揪住丹丹来这边:

“你的痣主凶呢,是泪痣,现在给你点去。”

“我不我不!”丹丹挣扎,“他是火烧火燎的,我怕疼!”

“不疼的。”摊贩忙道,“不过是生石灰掺碱面,没多少镪水,点一次不成,过两天再点,三遍就去掉了。你的痣长什么地方?”

丹丹逃也似地:“我不。”

隔老远就骂怀玉:“把我眼睛点瞎了,谁还我?”

原来丹丹当了真。她从来都不当怀玉是假,兀自在算账:“你还我呀?”

“好,真瞎了我还你!”

志高也道:“他不还我还。”

“去你俩的大头鬼!”丹丹不怒反笑了,“还我四只眼睛,可多着呢,还得捎到市场上卖去!”

中秋过了,秋阳反常地厉害着,晒在人身上,竟似火辣辣的,虽然早晚凉快,但日中午时,穿件背心还要出汗。大伙便道:

“要变天啦!”——真的,听说东北地方现在也挂旗,不过挂的是大红狗皮膏药的日本旗呢。

平日常经过的那茶馆,倒没挂上什么旗,因为好像没临到头上来,只悬了“秋色可观”帖子。真是意想不到的雅言隽语,秋色是指斗蛐蛐,可观的乃是有利可图。这大红纸馆阁礼的帖子,像面国旗般招展呢:看似文绉绉的,但也是斗,人在斗,虫在斗,不知谁胜谁负,也许到头来都赔上了心血和时间。只是抱着蛐蛐罐来一决雌雄的,倒真不少。

生死桥 [贰](26)

随着秋意渐深,萧瑟金风纷飞,黄叶都在蓄锐待发。

这天,怀玉在场子上耍了一阵红缨枪,正抛枪腾空飞脚,歇步下,枪尖在下戳,忽地跑来一个人,边唤:“怀玉,怀玉,”喘着气,“李师父着你马上上场去!”

“发生什么事?”

“走,先救场再说。救场如救火。”——原来金宝还没回来,失场了。

金宝怎么了?师父怎么了?

怀玉无暇细问,只向爹说一声,便飞奔直往广和楼。

剧场外,一向放了几件象征性的砌末,熟人一看,就心里有数。放上一把大石锁,就是上《艳阳楼》;放上青龙刀,肯定是关公戏。忽然有变了,也来不及出牌告示。演员不同呢,就看造化,没些戏缘,观众会起哄的。怀玉根本没工夫担忧。

正正式式地上了《火烧裴元庆》。

观众不知就里,见不是李盛天,有点意外,起了暗涌。怀玉耳畔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只是要把这戏演好。起霸亮了相,先耍一轮锤花,压住了阵再说。

大家见是个新来的小伙子,举手有准谱儿,落脚有步眼,扮相俊逸,身段神脆,渐渐也肯给他彩声,谁知到了顶锤,高抛之后,心一慌,落下时顶不住,待要被喝倒彩……

不,怀玉马上给场面的师父一个眼色,暗点个头,再来。观众见他要再来,便也屏息地等。锣鼓一轮急催,锤再往高,半空旋转一圈——

丹丹和志高,躲在下场门外,用神地盯着,丹丹的手心都冒出冷汗了,紧握拳头,咬着嘴唇,在祷告:“锤呀锤,你得有灵有性,不要拿高了!”只怕它冒儿咕咚地又让怀玉失手了,怎么办?怀玉将就此一败涂地的。

怀玉也知危急存亡的关键,每个人只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再来,要好好儿地赢它一局,不然,这台上就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处,紧张得呼吸也停了,天地间一切的律动也停了,连锣鼓也停了,死一般的凄寂,万一他死了……像过了一生那么久。

那锤,眼看它在半空旋转了一个圈,再一个圈,然后往下坠,险险的,只差一线,手中的锤,顶住空中的锤。

这回没有失手,全场一块大石落了地。彩声四方八面的,毫不吝啬地送予他。

怀玉勉定心神,就把后来的戏给演好了。年少气盛的裴元庆,勇猛悍,不单双锤功耍得,还凌空抢背、云里翻、摔叉,最后不免死于骄横傲世,身陷敌方火阵,送了一命。死的一刹,还来个躺僵尸——总之,他所学的,悉数用在一朝。今朝不用,千载难逢。拼着用尽了,被观众的热烈掌声、彩声给送回后台。

他们爱他,真的,这是求之而不可得的“缘”。

第一眼便见到丹丹了。她站在下场门,迎着他,等他眼神一跟她接触,她就避开了。乘他不觉,偷偷地再瞟一眼,惊弓之鸟一样,隐蔽的,谁也想不到,就在前一刻,她曾那么地目不转睛。啊,他多高大,因穿上了厚底靴,一身的靠,背虎壳上还插了四面三角形的靠旗,整个人,层层的鱼鳞,泛了银蓝色的光彩,天将天兵,高不可攀!——她要仰着头才看得见,比任何时候更倾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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