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53)

“唐先生。”玛丽十分胜任地当着女秘书。

“唐先生有来看么?”

怀玉脸更热了,那时他身在微时,不过是天桥小子,只好支吾:

“——我是看过你们的相片。好像除了段小姐,还有……名儿给忘了。”

段娉婷不动声色,浅笑:

“嗳,我都奇怪,怎地配角都给印相片送人呢?真是!”

怀玉没见过此等气焰,一时忍不住:

“也不能这样说,光一个人也演不来一出戏的吧!”

娉婷面色一沉。

城隍庙是道教的庙。道教供神最多了,天上有玉皇,地下有阎王,还有城隍、土地、龙王、山神、雷公、雨师……甚至门神。各司各法,谁有本事,谁就可以立足了。

在上海,老少皆知的南市豫园和城隍庙,一直是游逛胜地。庙内外吃食小店林立成市,风味多样。朱盛正介绍大伙来尝一种上海的名点,唤南翔馒头,虽不过是包点,不过形态小巧玲珑,皮薄半透,开笼时,蒸汽氤氲,全都胀鼓鼓的。

朱盛是个没什么耐性的人,也不跟他们客气,便道:

“快趁热吃了,入口一泡汤,这卤汁好呀。”

先自挟了一个,蘸了姜丝米醋。

一边吃一边数落怀玉:

“你刚才得罪了人,你知道不?”

“我就是看不过,她是香饽饽,那与我无关,何必跟她折这个脖子呢?”

“女明星嘛,她观众多着呢,那么地受捧,自然气焰,概其在的都惯她,也就爱显了。”

“她也实在目中无人了,”李盛天护着怀玉,“才刚介绍过,马上说记不起了。”

“看,师父都帮我。”

朱盛很毛躁,一口又吃了一个馒头,眼睛也不瞧他们,只顾权威地道:

“这段娉婷,说不定是金先生的人——不过也许不至于,要不金先生不会那么地着紧,若到手了,自淡了点。肯定在转念头,你们看她那股骄劲儿。”

怀玉不屑:“女明星都是这样的吧。”

久久没发一言的魏金宝有点忧疑:

“在上海滩,电影界都是女人的天下了,这舞台上——”

金宝是旦角,自是念着他的位置,原来惶惶恐恐,已憋了半天,上海毕竟是上海呀。

“哦,几年前在华法交界民国路靠北,早已建了‘共舞台’了,挂头牌的是坤旦。台上男女共演,北平还没这般的文明吧?”

呀,这也真是切肤之痛燃眉之急了。

自古以来,舞台上的旦角都是男的,正宗地培育,自分行后,生旦净丑末,都乾坤定矣,谁想到风气又变,魏金宝倒有些惆怅。

朱盛看不出一点眉梢眼角,还侃侃而谈如今《上海画报》上捧出多位的“名门闺秀”来。这“共舞台”,原来也是金先生的伟大功绩呢,有个汉口来的坤旦露凝香,才十九岁,长得好看极了,金先生看中了,为她建了男女共演的舞台,露凝香挂上头牌,唱《思凡》、《琴挑》、《风筝误》……卖个满堂,不会的戏,请师父一教,临时学上去,即使砧锅,也生生地红起来。

“这还不止,后来《上海画报》举办了‘四大坤旦’选举,每期刊出选举票,读者们剪下来投入票柜,忙了三个月,自是露凝香登上了后座。”

怀玉不屑:“金先生捧人,也真有一手!”

“不止有一手,还有一脑,他底下谋臣如云,花头不少。看,今儿段娉婷给哈哈镜一剪彩,这几天报上准沸腾好一阵。”

生死桥 [叁](6)

魏金宝念念不忘那坤旦:“那末露凝香下场如何?”

——下场?

总是这样的,他要她,她就当道。他要另一个,她就不得不自下场门下去了。

好像每个地方总得有个霸王,有数不尽的艳姬。魏金宝只觉他的日子过去了,原来他不合时宜了。也许上海是他最初和最后一个码头。他既不是四大名旦,也不是四大坤旦,他是一个夹缝中情理不合诚惶诚恐的小男人。

怀玉朝李盛天示意,师父拍拍他:“金宝,我们是以艺为高!”

为了岔开这不妙相的话题,李盛天打探起金啸风身世来了:“这金先生到底是海上闻人,怎地对艺行的女孩子老犯迷瞪?”

“闻人?谁不知道他出身也是行内?”

“也是唱戏的?”

“不,是个戏园子里头的案目吧,还不是造化好?”

迎春戏园是五马路最出名的一个戏园子了,二十多年前,金啸风出道不久,还不过是十名案目中的一名。交一点押柜费,便开始他的招揽生涯。他们引导生熟客人进场看戏,每张票可以拿上个九五折,看这数目,好处不大,不过外快很多。公馆中的太太奶奶们看戏,不免要吃点心吃好茶,而商家们招待客人,往往不一定当天付款,积了三五趟一起收,这“花账”便给得阔气点,有时数目报上去,多了一点,谁都没工夫计较。殷勤的案目吃得开,会动脑筋的呢,打一次抽丰,就有赚头了。

金啸风正是十名案目中众口一辞的“大好佬”,别管他用了什么手段,反正他精刮,这似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也能脱颖而出。

当他成了个一等的案目后,更左右了老板邀角的行动,他要这个,不要那个,老板为怕全体案目告退,张罗不出一大笔的押柜费相还,他便听他们的了。

金啸风的父亲,原不过开老虎灶卖白开水的,衙堂人家来泡水,一文钱一大壶,谁料得那个守在毛竹筒旁豁朗朗收钱的孩子,后在十六铺一家水果行当学徒,再在小赌场、花烟间卖点心的小伙子,摇身一变再变……

“好了好了,说了老半天,也得吃点点心吧?”朱盛说着,领了自城隍庙九曲桥走过,到了对面的另一家小店。

一进门,便嚷嚷:

“有什么好的?百果糕?酒酿圆子?鸽蛋圆子?”

看来真是春风得意。

李盛天道:“师弟,你在上海倒是混得不错呀。”

“上海是个投机倒把的地方,不管哪一行的买卖,冷镬子里爆出热栗子来,从前我想都没想过有今天。”

说时不免亦踌躇满志,脚也摇晃起来了,所谓“暴发”,就是这般嘴脸吧?

怀玉问:

“那金先生倒也是暴发,金太太是什么人?”

“金太太是个哑谜!”

“她在不在上海?”

“不知道。”

“那么,在什么地方?”

“在不在人间都不知道呢。”

大伙好奇了:“究竟有没有这个人呢?”

“不知道,也许压根儿没有,也许她不在,也许还在,不过是个秘密——我也希望知道。”

“没有人见过么?”怀玉追问。

“太多人说见过,不过闲话多得像饭泡粥,全没准,都瞎三话四。两年前一份小报玩噱头,影射一下,三天之后,就坍了。”

“影射什么?”

“说是个唱弹词的苏帮美女。”

哦,说小书。

然而这个美女,怎地在人世间如此地被传说着,而传说又被人为地中止了?

她是谁?

金先生的身边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这些,都不是怀玉所能了解的,正是初到贵宝地,举目尽是意外,人物一个一个登场,目不暇给。

连吃食也跟北方不同呢。

吃过鸽蛋圆子,还买了点梨膏糖。这糖还是上海才有的土产呢,花色的,内有松仁、杏仁、火腿、虾米、豆沙、桂花、玫瑰等,另一种有止咳疗效,还和了川贝、桔梗、茯苓等药材,配梨煎熬成膏。小店中还有冰糖奶油五香豆、桂花糖藕、擂沙圆、猫耳朵、三丝眉毛酥、猪油松糕、八宝饭……

生死桥 [叁](7)

——若是志高来了,这岂非他的天下了?一看到吃食抛海,不免惦念着志高。两个人,一气儿啃一大顿。不,三个人。不——怀玉马上抖擞着问李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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