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54)

“明儿什么时候走走台?”

“上午到乐世界,下午到凌宵。”

重要的是凌宵大舞台,好不容易才踏上凌宵的台毯呢。三天后,他就知道了,这个可容两千人的舞台,这绮丽繁华的大都会,有没有他一份。

《立报》上出现了的宣传稿件,用了“唐怀玉,你一夜之间火烧凌宵殿”为标题,给《火烧裴元庆》起个大大的哄。

凌宵大舞台在四马路,是与天蟾齐名的一个舞台,油漆光彩,金碧辉煌,包厢中还铺了台毯,供了花,装了盆子来款客。

舞台外,不止是大红戏报,而是一个个冠冕的彩牌,四周缀满绢花,悬了红彩,角儿的名字给放大了,在马路的对面,远远就可以看到。晚上,还有灯火照耀着,城市不入夜,好戏不能完。

头一天,上的都是各人拿手好戏,《拾玉镯》、《艳阳楼》、《火烧裴元庆》、《霸王别姬》……

怀玉在人海中浮升了,金光灿灿的大舞台,任他一个人翻腾。到了表演摔叉时,平素他一口气可以来七个,这回,因掌声彩声,百鸟乱鸣,钟鼓齐放,他非要来十二个才肯罢休——观众的反应如暴雷急雨,打在身上竟是会疼的。

原来真的“打在身上”了。

上海观众们,尤其是小姐太太,听戏听得高兴,就把“东西”扔向台上,你扔我扔的,都不知是什么。

斗志昂扬的怀玉,只顾得他要定这个码头了。

末了在后台,洪班主眉开眼笑,打开一个个的小包,有团了花绿钞票的,有用小手绢裹了首饰,难怪有分量。

他把其中一个戒指,放嘴上一咬,呀,是真金。

递予一身淋漓的怀玉:

“光这就值许多银洋了!”

再给打开另一个,是块麻纱手绢,绣上一朵淡紫小花,藤蔓纠缠。

忽然惊叹:

“咦,这是什么宝?”

——是个紫玉戒指,四周洒上碎钻,用碎钻来烘托出当中整块魅艳迷醉的石头,那淡紫,叫怀玉一阵目眩,不知是谁这么地捧他呢?

“唐先生。”

怀玉循声回身一望。

这个人他见过,也得罪过。

段娉婷今儿晚上先把发型改变了,全给抹至脸后,生生露出一张俏脸,额角有数钩不肯驯服的发花相伴。

怀玉第一次正正对准她的眼睛,是一种说不出名堂的棕色,在后台这花团锦簇灯声镜语的微醺境地,那棕色变了,竟带点红色。

她道:“原来是这样的,光一个人,也演得来一出戏!”

望着似笑非笑的段娉婷,怀玉心虚了,莫非她记恨?因为他那般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她便来回报?

他分辨不出自己的处境。

是的,这个女人成名得太容易了,人人都呵护着,用甜言蜜语来哄她,在她身上打主意,自己何必同样顺着她?人到无求品自高,怀玉也是头顺毛驴,以为她找碴来了,受不得,不免还以心高气傲:

“舞台当然比不得拍电影,出了错,可不能重来的。”

“你倒赢了不少彩声。”

“在台上我可是‘心中有戏,目中无人’。段小姐请多指教。”

段娉婷伸出玉手,跟怀玉一握,虽仍是轻的,却比第一回重了。

放开时手指无意地在怀玉那带汗的掌心一拖,盈盈浅笑便离去了。

他什么都来不及。

来不及回应,来不及笑,来不及说,她便消失了。

只余那只碎钻紫玉戒指,在梳妆镜前巧笑。

怀玉的心,七上八落。

那位永远的女秘书玛丽小姐,往往及时地出现,朝怀玉:“唐先生,段小姐请你一块消夜去,她在汽车上。”

怀玉一慌,忙拎起戒指:

生死桥 [叁](8)

“请代还段小姐。”

“你怎么知道是谁送的?不定是段小姐呀。”玛丽促狭地道,“有刻上名字么?还是你一厢情愿编派是她的礼物?”

只窘得怀玉张口结舌。

“怎么啦,要说唐先生自家跟段小姐说。”

“……我不去了。”

“开玩笑,还敢不赏这个脸?别要小姐等了。”玛丽笑。

怀玉回心一想,没这个必要,陪小姐去吃一趟消夜干吗?也不外是门面话。就是不要发生任何事件——事件?像一个幻觉,在眼前,光彩夺目,待要伸出手去,可是炙人的,他也无愧于心,故还是推了:

“对不起,明儿还要早起排练,待会要跟班里的聚一聚,我不去了,不好意思,让你挠头了。”看来真不是开玩笑。

不一会就听到外面汽车悻悻然地开走了,谁推搪过她?

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不识好歹。初生猛兽,没见过世途,所以不赏这个脸,就是连没感觉的铁造的汽车,也受不得,故绝尘急去。班里一伙人不知道来龙去脉,连怀玉也不知道来龙去脉。

卸了妆,行内的便带他们消夜去,一路都很高兴,因为卖了个满堂。

在路边吃鸡粥、茶叶蛋,还有出名的硬货排骨年糕。一块排门板,上面有红笔写上“排骨大王”,门庭如市。排骨是常州、无锡的猪肉造的,年糕是松江大米,放在石臼里用木榔头反复打成,文火慢慢地煨,又嫩又甜,五香粉的特色令人吃了又吃。

“来,怀玉,多吃一点,你刚才卖力气啦。”李盛天把一大块香酥的排骨夹给他,又笑,“而且,连小姐的约会也不去了。”

怀玉含糊地道:

“还是这样的消夜吃得痛快。”

第二晚,盛况依然。

会家子通常都听第二晚,因为台走熟了,错失改了,嗓子开了,人强马壮,艺高胆大。金先生见头场闹过,他坐在包厢中,前面一杯浓茶,手里一枝雪茄,身畔一位美人段娉婷。

“好!今晚上就到大鸿运消夜去。”

因是金先生请的消夜,谁也不敢推。开了两桌,点的菜肴是莼菜鸳鸯、金钱桃花、群鸟归巢、红油明虾、竹笋腌鲜,还有大鱼头粉皮砂锅,全是大鸿运的拿手特色。

金啸风问:

“李老板是科班,‘盛’字辈,唐老板呢?可是真名字?”

“他只不过是半途出家的。”

怀玉也回话:“怀玉是本名。”

“这名字好。”金先生举杯,“好像改了就用来出名的。”

“谢金先生的照应。”怀玉马上道。场面上的话也不过如此。

待多喝了两三杯,金啸风朝段娉婷问:“段小姐本名是啥?”

“不说。”嘴一努,眼一瞟,“忒俗气的,不说。”

“说呀,越发叫我要知道了。”

“说了有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我才不图呢,我什么都有。”

“算是我小小的请求吧,”金啸风逼视她,“我也有秘密交换。”

“得了,我原来唤‘秋萍’,够俗气吧?”

同桌有个跟随的,一听,马上反应:“哈,还真是个长三堂子里头的名字!”

段娉婷蹙了眉,就跟金啸风撒娇:

“金先生,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嘿,你这小热昏,非扣你薪水不可,段小姐怎地给联到长三堂子去?你寻开心别寻到她身上来。”

吓得对方忙于赔罪,段娉婷则忙于佯嗔薄怒。史仲明看风驶舵,便问:“金先生另有别号,大伙要知道么?”

“仲明,你看你——”

“金先生别号嘛,嗳,真奇怪,他唤‘蛟腾’,听说是人家给他改的。”

“谁呀?”段娉婷问。

“反正是女人吧,不是段小姐给改的么?哈哈哈!”举座大笑起来。

举座这样的笑,暧昧而又强横,直笑得段娉婷杏脸桃腮不安定,五官都要出墙,一漫红晕鲜妍欲滴,仿佛是一块嫩肉,正在待蒸。

生死桥 [叁](9)

怀玉见公然的*,竟也十分腼腆。段娉婷斜睨怀玉一眼,这个推拒她的男人,不免想施展一下,便把嘴角往下一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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