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55)

“谁有这么闲工夫?怕不是城隍庙那个神仙给改的,叫你好转运,别惹了风。”

“什么都惹得,就是你,惹不得。”

段娉婷不动声色,然而她知道,在桌下,金啸风的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她要怀玉明白,她也不是省油的灯,从来没有失手过。

“金先生,前几天收到你的帖子,说是生日,请吃寿酒,呀,早一个多月就发帖子,打抽丰么?”

“怕请你不到。”

“暖寿我不来,正日才到。”

“好好好。”

“可收到礼物了?”

“我早已让他们欣赏过了。”

果然有吹牛拍马地给说了:

“那只苏帮的玉雕三脚炉可真是珍品,金先生打算放置在风满楼上呢。”

“三脚炉?”史仲明又推波助澜了,“是暗示金先生别是三脚猫吧?”

“男人谁个不是‘三脚猫’?”段娉婷嗔笑。

说来说去,围绕着男女之欢,兵来将挡,暗藏春色。旁人无法插上一言半语,只叫李盛天、唐怀玉和魏金宝坐立不安,都是陪客。怀玉想不到上海滩的女人会是这样的——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他深深地看着段娉婷,也许她的哀愁有点分明了,她浓密的睫毛,漆亮的眼线,马上要设法把自己的哀愁全掩藏起来。意兴阑珊地换个话题,竟正派得着意了:“最近忙什么?”

金啸风一双如兽的眼睛,带着灼得人疼痛的威严,即使他回答得多么正派,还是叫女人心悸:“钱!”

“你怎地永不知足?”

“有钱没人,当然不知足。”

然而有钱还怕没人么?

任何一位经济学家都说,全球的地皮,无论在哪一国哪一方,地价总是一天天地涨,决不会跌的。因为地就只有那么多了,地只能种钱,钱可不能种地。

金啸风的“娱乐事业”只是他的一种姿势,他的主力在地皮、银行、乐世界里头,还有家证券夜市交易所,就是上回要拜师的,跟他们拉锯一阵,收了这徒,就吃进了。

市上的交易所只在上午举行交易,如今乐世界既可营业到晚上七时,那些想发投机财的人,还不涌到这里来?早晚买进卖出,涨跌之间,有人倾家荡产,有人暴发狂富——都逃不出金先生的算盘,在他手掌心打滚。

金啸风握住段娉婷的手,讶然:

“那只紫玉戒指呢?”

“太小了,不戴。”

金先生饶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自口袋中掏出一个小锦盒来,啪一下打开了,女人不免有点意外,然而若无其事。

“三克拉钻石,不小了吧?”

“呀,太紧了——”

金先生附耳讲句话,段小姐没太大的反应,只顾道:

“太紧了。”

她向他揶揄:“是我不好,指头长胖了呢。”

“哈哈哈!”金啸风*地笑了,“漂亮的人做了什么错事,特别容易得到宽恕。”

众正忖量他的意思,段娉婷当下不免妙目一横:

“什么错事?指头长胖了也不许?”

说着便奋力地把男人桌下的手一拨。

金啸风挑了这个晚上,来表演他的功力,意犹未尽,便面面俱到地向久未发言、坐在对面百感交集的怀玉道:

“唐老板,你们瞧,若是犯了桃花,可不知会不会影响正运呢?”

怀玉只淡漠一笑,也不打话。

段娉婷无端地气恼了:

“我走了。”

送段小姐的是司蒂倍克轿车。

说是“送”,其实是“接”。

一直接至法租界巨籁达路金先生的公馆去。

她太明白了:

金啸风要她,她便是他眼中的西施,心头的肉,掌上的珠,玻璃橱里头一座玉雕——但她不可能吊他胃口太久。

生死桥 [叁](10)

他也太明白了:

一个坚贞的女人,尚且不堪长期支撑,何况一个不够坚贞的女人呢?——世上也有不屈的女人,但太难了!一般总是屈服于金钱、厚礼、虚荣之下,甚至甜言蜜语……真有不屈的女人吗?

在烟笼酒熏下,人总是荒唐而又不便计较的,他的头发已夹杂了灰白,他不失潇洒的身体,摸上去到底也不堪设想了。

根本没有时间细想,段娉婷那黑色通花的旗袍自肩头滑垂下地。

坚持到几时呢?他既是挑了今儿个晚上,就今晚吧。

终究有这一天,早晚有这一天,她是心甘情愿的,快刀斩乱麻。

堕落是痛快的,尤其是心甘情愿地肯了,一点也不委曲,从来没有怨天尤人过,她甚至有一种*,她是一个“快乐的女明星”。如果她不是今天的她,不知会沦落到什么地步?家里是卖盐的,生了十个子女,有七个夭折,剩下二男一女……她是五卅惨案苟活的一个小女孩。她很满意。

“小满!小满!”

——真奇怪,她听得身上的男人在这个非常时期紧张的一刻唤着另一个名字。他醉了,眼睛里也充满了酒,贴得那么近,一边咆哮,一边用力抓住她的头发,逼令她的一张脸正正地对准他。她被扳,动弹不得。

他非要看着她,如此逼切而又愤恨,贪婪如兽,他专注于她分不清是痛苦或快乐的表情,这一刻,他知道女人是最爱他的——生理上、心理上。

他暴烈地耸动着狠唤着:

“小满!”

段娉婷连稍稍张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她眼前一黑,堕落万丈深渊,一直地往下堕,有节奏地,万念俱灰地。不管是谁,不知是谁,在这束手无策之际,真的,这个男人她最爱,她需要,他是她毕生的靠山,她像丝萝般缠绕,身体挺贴向他,以便根深蒂固。

女人再也没有自尊,也没有拖欠。他在给予的时候,不也同时得到了吗?谁也不欠谁。她开始呻吟……

如上海的呻吟。

上海是个没自尊、不拖欠的地方,在中国,再也没有一处比这儿更加目无法纪道德沦亡了。不单无法,而且无天——天外横来一只巨手,掩着上海顶上一片天。

上海的女人,堕落已上瘾。

整个的上海,上海里头的法租界,这爱多亚路以南的法租界,比公共租界更混乱,一切的罪恶都集中到这里来了,鸦片烟馆、赌场、暗娼明妓、电影、舞台、乐世界、金公馆。她陡地不可抑制地嘶叫起来……

喧嚣的夜上海,谁也听不清谁的嘶叫。

不夜天也会夜。

大白天,朱盛领怀玉参观摄影场来了:

“这几天拍的《夙恨》,布景是我搭的。”

拍戏的长铃一响,导演出场了,是一张僵化了的胖脸,像冰镇的一块猪油年糕,趾高气扬地往帆布椅坐下,喊:

“开麦拉!”

机器开动,只拍摄一个老妇的凄凉反应。拍了一阵,他不耐烦了,又喊:“咳,咳!咳!”摄影、剧务、道具、场务、杂务……面面相觑。助导向场记打个眼色,场记向导演的心腹小工努努嘴。不一刻,小工奉上了小茶壶,导演一饮解渴——却原来是茶里偷偷放了烟泡,顺风顺水的,他就顶了鸦片瘾。众人吁一口气。若再发作,又离不了场,他也许就会拿起一片面包,用小刀挑些烟膏涂抹当点心地吃。导演嗓门大了一些:“娘希匹!怎地失场了两天?拆烂污!”

扰攘一阵,有人来通报:

“导演,段小姐来啦,正在化妆。”

既来了,导演的气焰也敛了。毕竟是现实:马路上掉下一块大招牌,砸伤三个路人,其中两个是导演,而明星,真的,明星只有她!

段娉婷被金先生“禁锢”了两天。

对镜一照,天,汪汪的眼睛,蒙了一层雾,眼底下有片黑影子,极度的“睡眠不足”,一种明明可见的罪孽似的烙记——还未爱弛,已然色衰。真的。

生死桥 [叁](11)

摄影场中尽惹来遐思风语,没有一个人胆敢拂逆她,只给她扑上香粉蜜,扑一下,抖一下,全然上不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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