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56)

“算了算了,横竖要拍,先拍自杀那场也罢!”

她憔悴了,更适合自杀,大伙只好听她的,遂又给更换了衣服。

从前,电影院里充斥着神怪武侠鸳鸯蝴蝶的片子,根本没出过什么明星,后来,影片的内容渐渐“进步”了,也开始涉足现实,反封建,好看得多,明星制度也产生了。

“九·一八”、“一·二八”,日本人肆虐,虽谓国难当头,电影业反而畸型发展,谁都没有明天,只有避难,电影院是避难所,大家躲进阴暗的空间悲哀痛哭。

《夙恨》中,段娉婷演一个败落的大家闺秀,父亡、母病,于是被逼赴舞场出卖自己,受尽苦难。她赚到的皮肉钱又让一个男人骗了,声色犬马一番。她怀了孩子,他又跑掉。今天她自杀。

段娉婷拿着一瓶安眠药来了,本来还是有点歉意,因她两天没出现,整个摄影场的人便在等她,先跳拍了母亲的反应,跳无可跳。现一见到导演,他已忙不迭讨好:“段小姐,慢慢来,没关系,先要培养一下情绪么?”

他既捧着她,遂不了了之,下颔微微一抬,表示要静一静。谁知一瞥之间,便见搭布景的身畔,站了叫她恨得牙痒痒的唐怀玉。

他要看她表演了——他看出什么来?他那种鄙屑冷笑,是在嘲弄自己的*吗?

实在也是一个贱女人。

段娉婷把一页对白递还给助导,然后独自地静默了。

大伙都在等她进入角色,她漫不经意地,把感情掏出来,放进这个女人的身上了。只一示意,机器轧轧开动,眼神起了变化,泪花乱闪而不肯淌下,她对死是畏惧的,不过生却更无可恋,她近乎低吟地念着对白:

“妈,我对不起您,不能养您终老。我是多么地希望亲眼看着您好起来,回到过去的日子,虽然穷,一家过得快快乐乐,不过一切已经迟了,我已经是一个不名誉的女人了,每天在跳舞场,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我对爱情并无所求,只求一位爱我、体贴我的爱人,就该满足了,这不过是起码的要求,不过难得啊!当我打开了抽屉,发觉里头一无所有,妈,我真的一无所有,惟一有的,是肚中的孩子,但我不愿意让他来到这个丑恶的世界中受尽苦楚折磨,受尽玩弄,被这时代的洪流卷没,失去自己,妈,我要去了……”电影中,濒死的人往往需要卖力气念一段冗长的对白来交待她的前尘往事,一生一世——虽然一早已经拍过了,却不惮烦地重复一遍,好提醒观众们,她有多痛苦!观众们听不见,但看得出。段娉婷的泪终流下来了,表演时她得到无穷无尽的*,弥补了精神上的空虚。

整个摄影场中的苍生,都在聆听她的独白,不知是她的演技,抑或是这个虚构的老套故事,总之骗尽了苍生。

她拿起了安眠药,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地吞下去了。很多人的脸孔出现在眼前。男人的脸孔,有最爱的,也有最恨的——第一个男人是她父亲。在盐铺的仓库里,她十五岁,父亲强暴地要她,事前事后,都沾了一身咸味,至今也洗不掉。啊。也许因为这样,她竟是特别地爱洗澡,用牛奶洗,用浴露,用香水。奇怪,总是咸得闷煞人。

幸亏南京路发生了五卅惨案,一九二五年,她最记得了,工人、学生们为抗议日本纱厂枪杀工人领袖,所以聚集示威演讲宣传。老闸巡捕房前开枪了,九死十五伤,有个路人中了流弹——他不是无辜,他是偿还。

段娉婷认定了是天意,巡捕代她放了一枪,收拾了父亲。早已丧母的二男一女便开始自食其力。两个哥哥坏了,混迹人海,很难说得上到底干了什么。自己这个做妹妹的,也坏了,但她却有了地位。

——地位?

她不过是当不惯荐人馆介绍过去的佣工,便毅然考了演员,过五关,睡六将……

生死桥 [叁](12)

她知道大伙并没真正瞧得起她,虽然这已是个摩登的时代了,不过,她让谁睡过了,好像马上便被揭发。

他们用一种同情但又鄙视的态度来捧着她。一个女人贱,就是贱,金雕玉琢,还是贱。

她一片一片地把安眠药吞下去……

横来一下暴喝:

“停停停!她来真格的!”

便见一个旁观的他,飞扑过来,慌忙地夺去她手中的瓶子,世界开始骚乱。他用手指头往她咽喉直抠,企图让她把一切都给还出来。导演正沉迷于剧情,直至发觉她其实假戏真做了,急急与一干人等拢上去,助怀玉一臂之力。有人交头接耳地:

“又来了?真自杀上瘾了?”

怀玉喊:

“快,给她水喝,灌下去!”

他灌她一顿,又逼她呕吐一顿,他一身都狼藉,扶着她,搂着她。那么软弱,气焰都熄灭了,只像个婴儿。

直至车子来了,给送进医院去。

怀玉在乐世界的日戏失场了。

六时二十分,终于醒过来,玛丽唤怀玉:

“段小姐请你进去。”

怀玉只跟洗胃后的段娉婷道:“没事就好,以后别窝屈尽憋着——”

段娉婷苍白着脸:

“我没憋着,你陪我聊聊。”

“我要上夜戏呢,你多休息。”

“一阵子吧?”

“改天好了。”怀玉不忍拂逆。

“哪一天?几点钟?什么地方?我派车子来接,哪一天?”

怀玉只觉他是掉进一个罗网里。

他自憋憋囚囚的大杂院,来至闹闹嚷嚷的弄堂房子。然后,车子接了他,停在霞飞路近圣母院路的一座新式洋房前。

通过铁栅栏,踏进来,先见一个草坪,花坛上还种了花,是浅紫色的,说不上名字。她住在二楼,抬头一看,露台的玻璃门倒是关了,隔着玻璃,虽然什么都看到,但却是什么都看不到。

段娉婷一定知道他们在凌霄上了二十一天的戏,卖个满堂,为了吊观众胃口,故意休息七天,排一些新戏码,之后卷土重来。段娉婷一定知道他练功过了,有自己的时间,故而俘虏来——怀玉可以不来的,他只是不忍推拒一个“劫后余生”的小姐吧。也许需藉着这个理由才肯来。

很多事情在没有适当的引诱和鼓励下,不可能发生。唐怀玉,甚至段娉婷,二人在心底开始疑惑,那一回的自杀,究竟是不是命中注定的,连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一次“手段”?

佣人应门,招待怀玉进内之后,便一直耽在佣人间内,不再出来。

“小姐请你等她。”

怀玉只见敞亮的客厅,竟有一架黑色的钢琴,闪着慑人的寒光,照得见自己的无辜。他无辜地踏上又厚又软的大地毯,是浅粉红色的,绯绯如女人的肉。踩下去,只羞惭于鞋子实在太脏了,十分地趑趄,不免放轻灵点,着地更是无声。

钢琴上面放了本《生活周刊》,封面正是段娉婷。一掀,有篇访问的文章:

“……段小姐的脸儿,是美丽而甜蜜的,充满着纯洁无邪的艺术气质。两条纤秀眉毛底下,一双乌溜溜亮晶晶圆而大的眼珠,放出天真烂漫的光芒。丰润的双颊如初熟的苹果。调和苗条的体格,活泼伶俐的身段,黄莺儿似的声调,这便是东方美人的脸谱了。

“段小姐的生活美化、整齐、有规律。清晨八时起身,梳洗后便阅读中英文一小时,写大小字数张。有空还常看小说,增加演技修养。晚间甚少出去宴会,不过十时左右便已休息了……这位艺貌双绝的女演员,正当黄金时代的开始,他日的前程是远大光明的,她却说,最喜欢的颜色不是金,而是紫和粉红……”

难怪花圃是紫,地毯是粉红,简直是一回刻意求工的布置,好好地塑造出一个浪漫形象以供访问。

忽地耳畔传来一阵热气,吓得怀玉闪避不及。不知何时,段娉婷出来了。她穿的是说不上名堂的滑腻料子,披挂在身上,无风起浪,穿不进睡房,穿不出大堂,只似一条莹白的蚕,被自己吐出来的丝承托着,在上面扭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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