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57)

生死桥 [叁](13)

她洗过了头,头发还是半湿的,手中开动了电气吹干器,把它张扬着,呼呼地吹,秀发竟自漫卷成纷杂的云堆,掩了半只右眼。她自发缝间看着怀玉:

“我叫你唐,好不好?‘唐’,像外国人的名字,TOM!”

“不,‘唐’是中国人的姓呢。”

“唐,”她径自唤着,“你在看我的访问文章?”

怀玉马上掩饰:“不,我只在看这广告,什么是‘人造自来血’?”

“上面有英文,你会英文吗?”

“不会。”怀玉稍顿,“你会吧,说你每天阅读中英文一小时——”

“哈哈哈!”段娉婷笑起来,“你说没看那文章的?没有,嗯?”

怀玉脸红耳赤的,窘了一阵。

“那补品是金先生干的好事,报上的广告用上了英文,是洋货,唬人的,大家都来买,他也就发了一票大财,我是从来也不喝的,你要喝吗?”

“金先生——”

“不许问啦!”段娉婷马上便道,“你要咖啡?我给你调一杯。”

“不必麻烦了。”

“不麻烦,有自来火。”

乘势跑开了。

待怀玉开始呷着他此生第一口的咖啡时,段娉婷忽地责问:“你干吗跟我搭架子?”

“是你先搭的架子。”

“我红嘛!”

“那与我无关,而且不想知道。我现在也红。”

“上海是我的地方呢。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受欢迎?你看过我电影没有?”

段娉婷不服气了,他竟然不知道她的地位?他竟然三番两次地瞧不上她?忿忿然只说得满嘴“我我我”。

“电影还没拍好。”

“哎,你这土包子,我拍过十部电影了。那《夙恨》,这几天我才不要拍。”

“那怎么成?”

“我身体虚弱嘛,你洗过胃没有?你不知道有多苦。我要休息。唐,你陪我休息。”

“段小姐,我怎么就有你那么闲?你身体差劲,那就好好躺一回吧。我来一趟,也没什么好聊的,倒像耽误你了——”

段娉婷听得怀玉这般地倔,忍不住仰天格格大笑!道:

“唐,你真可爱,一点也不滑头。”

笑的时候,身体往后一摊,胸脯煞有介事突出了,都看不清里头是什么,隔了最薄的一层,还是看不清——怀玉一瞥,骇然。在这初春,室内的暖气竟让他悄悄地冒了点汗,他忍不住又一瞥,想不到这样地贪婪。

段娉婷只觉诱惑一个僧人,也没如此费力过,她问:

“你几岁?”

“二十一岁。你呢?”

“嗳,你问小姐的年龄不礼貌。”

“是你先问的,你几岁?”

“跟你差不多。”

“比我大还是比我小?”怀玉拧了,好像她既一意在耍他,所以非得穷追猛打不可。

“哎,穷寇莫追啦。”

——心想,真笨,不回答,自是比他大,场面上的圆滑竟半点也沾不上。眼睛十分纵容地瞅着他,怀玉没回避她的眼光,只耿直问:

“你到底找我干吗?”

“你是我救命恩人嘛,待我换件衣服逛街去。”

段娉婷换了袭灰紫色的旗袍,故作低调,那衣衩在腿弯下,走起来有点不便,但因为难期快速,倒让人把下摆的三列绲边都看清了。人家不过单绲双绲,她却是三绲,手工精致得不得了,泛了点桃色艳屑,末了用一件浓灰的大衣又给盖住了。

正要出门,她又道:

“不,我要另换一只口红,我不用平日那只——为了你的,好不好?”

果然换了一只清淡的,怀玉哪敢说不好。

司机把二人载至南京路,小姐着他等着,便走进惠罗公司看布料去,什么月光麻纱、特罗美麻纱、桥其丝麻纱,都不甚中她意,只管对怀玉道:

“一想着要换季,就觉着头大。”

见他没什么反应,一把挽着他的臂弯:

生死桥 [叁](14)

“哦?闷煞你啦?惹毛你啦?——这可不是你陪我,是为了答谢,我陪你的!”

“不,我只是怕出洋相。”

“真是!只有付钞票的是大爷。来,你到过永安么?”

听倒是听过的,一直没工夫来一趟,而且这些南京路上的百货公司,卖的都是高档商品,英国的呢绒、法国的化妆品、瑞士的钟表、法国的五金机具、美国的电器、捷克的玻璃器皿,甚至连卫生纸,也是印着一行洋文,标志着舶来品。

——光顾的客人,不是外国人,便是“高级华人”。

招待的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笑脸迎人的“花瓶”,斑斓的旗幡凌空飘舞,洋鼓洋号,吹吹打打,十分唬人。怀玉只觉自己是刘姥姥。段娉婷原来真是个洗澡狂。到了化妆品柜台,买了大包小包的沐浴香珠香露香皂,用的是公司所发的“礼券”,随手一扬,都是巨额,不知从何而来。柜台的花瓶们认得她,招待十分热情讨好。

怀玉溜到一旁,忽见一张大型彩色相片。

正是段娉婷,是她斜倚着,拎着一块香皂的广告相片。因为洗净铅华似的,变了另一个人。上面还有一段文字:

“力士香皂之特长,不外色白香浓与质细沫多,以之洗濯,不独清洁卫生,而且肌肤受其保护,可保常久娇嫩细腻。”

末了签个龙飞凤舞的“段娉婷”。

二人买好,转身走了,柜台上方有窃窃私语:“嘿,不管她用什么洗澡,就是‘脏’!”

“身畔的是谁?不像是户头。”

“不是户头,就是小白脸!”

“也不像,蛮登样的,倒是她巴结着他。什么来头?”

逛完永安逛先施,反正这般又谋杀了大半天。段娉婷非常地满足而疲倦,到了先施公司顶楼的咖啡室,便点了:“冰淇淋圣代!”

怀玉忙劝止:“你身体还没好,过几天还要拍戏,不要吃冷的。”

“我偏要!”她有点娇纵地坚持着,目的是让他再一次关心地制止和管束。

——谁知他只由她。

这样地又撒手不管了?怨恨起来,便骂道:

“你虽然救过我,不过对我也不怎么好!”

“也不全为是你。在那种情形底下,谁都一样。你怎么可以糟蹋自己?听说不止一次了,自杀又不是玩的——”

“你先说是为了我,我才跟你说话。”逼他认了,方从详计议,娉婷比较甘心。

“是——”

“好了,我满意了。不过我今天不说,改天再说。这是送你的。”

然后拿了一份包裹得很精美的礼物出来,一个长型的盒子,拆开一看,是管自来水笔。

怀玉忍不住笑了:“你们上海,什么都是‘自来’的:自来血、自来水、自来火、自来水笔……”

“你什么时候‘自来’?”她马上接上了。

段娉婷看着怀玉,她等着他。他再一次地发觉,原来她的眼睛实在是棕红色的——与那晚的灯影无关。

像一种变了质的火焰。她原是多么地高傲,谁知栽在他手上。她心中萦绕的,已经不止是对男性的渴望了,她其实不是要一个男人,她心里明白,她要一个不知她底蕴,或者不计较她底蕴的天外来客,带领她的灵魂,逃出生天。也许有一天,她放弃了此生的繁华,但仍不是时候,她必得要他承认了她此生的繁华,她方才放弃得有价值。

莫非他也栽在她手上?

他不是不高傲的呀——段娉婷,上海滩首屈一指的女明星,像他手上一杯热咖啡,又苦又甜。当他们并立,他一点也不卑微,他是凌霄大舞台的头牌武生,简直一步一步地踏向他的虚荣。

吃不了两口杨梅果酱攀,忽地来了三个女影迷,战战兢兢地偷看段娉婷,一边又你推我让,不敢上前。终有一人鼓起勇气,请她签个名字,连手都抖了。段小姐有点烦,便道:“我只签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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