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80)

怀玉凄厉惨叫一声。

恐怖痛楚的惨叫声,便把这死角给划破了。梧桐秃枝底下,抱着一只小狗过路的女人吓呆了。

淫风四布的上海,拆白党太多,寂寞的女人有时相信一只狗,多于一个男人。女主人都喜欢在日间亲昵地拥吻着她的宠物,夜里享受它们那灵活又伶俐的长舌头。

这抱着小狗的女主人,乍见一个跌跌撞撞的男人,今天又不知是谁遭殃了?庆幸她爱的只是“它”,不是“他”,遂急急地与她那不寻常的爱人扬长而去。当她需要慰藉之际,完全没有风险。

众亦扬长而去,只留下一阵冷笑来衬托呻吟。

“借了的东西,有机会再还你吧!”

上海市的路灯亮了。

与此同时,乐世界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红绿的灯饰乍灭,夜空呈现出一片单调乏味的宝蓝色,只在人的错觉里,还留着痕迹。

金啸风默默而又稳重地一步一步,走出他一手缔造的王国。国策也是“先安内,后攘外”。回家。

不是回到巨簌达路的公馆,而是到了霞飞路的宋寓,即使什么也没有了,他都会竭尽全力保存这个小小的安乐窝,给他小小的女人一直住下去,住下去,伴着他。想起他派予史仲明的最后任务,虽是时移势易,难得他欣然允诺:“好!一切包在我身上!”不是活络门闩。

但觉仲明还是忠心的,不枉他看顾他多年了。

他跟丹丹道:“小丹,我有点累,要躺一会。”

丹丹一语不发,因心中另外有事,听了便感内疚。在他落难的一刻,她竟计划着她处心积虑的*,心里一软,酸楚的,便也默默地依偎着这迟暮的英雄,一动不动,直至他放心地沉睡了。

他睡得最熟的时候,还是紧抓着她不放的,只要她有点不安定,在梦中,他依旧手到擒来。抓住一只蛹,不知道她在里头诡变,一意化蝶冲天。

正是圣诞节的那天。

为了一早赶事,丹丹并没睡好,天一亮更睡不住。她倒有点奇怪,听来的“私奔”故事,十恶不赦,干这勾当的人,都是摸黑的,瞻前顾后,慌惶失措,然而她太顺利了,只像出个门,心里牵念,身子却是自由。这两天,金先生竟没来过。这个一手栽植她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背叛了他。

自己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只是天地悠悠,此生悠悠,已在梵皇陀路西站等了一阵。

到杭州去的是早班车,不到七时,车站也挤满了人,有去玩儿的,也有去结婚的呢。便见两对新人,女的模样很相像,猜是姐妹了,都穿得很登样,别了朵红绸花在襟头,身畔陪了新郎倌似的男人,轻怜蜜爱,看得人好不羡妒。四人各提了装得满满的皮包,正搀扶上车去。他们买的只是三等硬席,不过喜气遮盖了一切,即使他们根本找不到舒适的座位,要站到杭州去,还是此生最值得纪念的一天呀。难怪新娘子毫不在乎。她看着他的眼睛,直看到心窝。

忽地便听见一声长鸣。七时十五分,火车开动了。怀玉还没来。

丹丹记得是怀玉管的车票,便又再等,下一班?要等到九时四十五分。她不怕他失约失信,他不是这样的人。她是怕他逃不出来。

这样的信靠,她最明白了:他曾躲避她,越躲避,是越想跟她在一块。现今分明了,大胆而迷惑的,做一次案,渺茫中令她感觉到一种比他俩相加起来还更大的劲头儿,催促二人,投身水深火热,旁若无人,目中无人。然而又等到了九时三十分,她疲倦了,开始有点骚乱,只把皮毛领子又裹又松。四下里的旅客已然换过一批,此中有否奔赴杭州蜜月去的新人?她已无心一顾。

她烦躁地重重地又在木椅上坐下来,一声长鸣又带走她的希望。

生死桥 [伍](37)

下一班?是晚车了。直至有个披黑长大衣、戴着呢帽的身影走近,她装作不在意,等他来负荆请罪。一开口,原来是史仲明:“宋小姐,我有话跟你说——唐怀玉不来了!”

丹丹只觉一阵地暗天昏,心灰志堕。

剧烈的疼。

剧烈的疼。

这种疼痛是突袭的,陡地一下,像一把利钻,打眼睛钻起,钻进鼻腔,撬开喉头,直插五脏六腑……

熊熊地燃烧,双目干涩、滚烫。怀玉只觉有种怪异的惨呼,自他牙关蹿出。完全不经己意,不知所措。

发生了什么事?

他急急地捂住眼睛,发疯似地,重重地东西跌撞,太重了,证明自己尚在人间,只是脸疼得扭曲了,皮肉都绷紧,不住地哆嗦,浑身颤抖、发冷。

发生了什么事?

紧咬下唇,止不住疼,唇上渗出血痕来。

只听得紧弦急管在头脑里轰鸣,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尖刮的粗钝的,头脑快要炸开,涌出血泉。

“……借了的东西,有机会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他连那下毒手的人是谁,都不清楚,他如何还他?

——他究竟借的是啥?

怀玉丑陋而疯癫地翻滚呻吟,痛苦征服了他,他倒身红尘,一脸的石灰。

石灰把他一双眼睛,生生烧瞎了。

自一个又一个惊恐万状的噩梦中悸动挣扎,每一回,几乎是直跳起来。

奋力张开眼睛,张至最尽,四下回望,四下回望……那么着力,眼眶为之出血,什么都见不到,什么都见不到。

怀玉发出可怖的叫声,双手叉捏着自己的脖子,脸上愤怒得红通通,不断地喘着气,像是一匹陷于绝境的黑马,谁碰它一下,都要把对方一脚踢死。

忽地,一双温柔绵蜜的玉手,便来抚慰着他。

不知过了多少晨昏……

耳畔一阵软语:“唐,唐,我们到杭州来了。你听,下雪的声音,雪下到断桥上了。”

下雪的声音?下雪的声音?怀玉顿觉他的耳朵比前灵敏了,不但听得雪下,也听得泪下,遥远的泪。

门铃一响,丹丹在沙发上直弹而起,好似被世上最尖锐的针刺了一下。

她控制不了,手足都失措,连门也不会开了,佣人自防眼一望,回首问:

“小姐,是送东西来的。”

“谁着他送来?”

“金先生。”

再晚一点,金先生人也来了。问道:

“东西呢?”

原来心神不属的丹丹,不知就里,只往墙角一搁,是老大的两个箱子。打开一看,每个箱子有二十四瓶褐色的液体。

瓶子是昏昏沉沉的绿色,隐约明昧。

“小丹,来尝尝,这是可口可乐。”

这种是外国人的“汽水”。汽水?丹丹没喝过,听说在清时,唤作“荷兰水”,很贵。而这可口可乐,年初刚来上海设厂制造,大家开始学习享用它。

丹丹一瞥:“瓶子颜色多像双妹牌花露水——”

“这可是摩登饮品。年初他们设厂时,说上了轨道,给我送几箱来,等到现在才送。”

年初。年初人人都知道有金先生。年底就不一样了,亏这可口可乐厂的东主,还是给这面子,深究起来,反倒有点讽刺了。

丹丹拎起一瓶,看了又看:

“好喝么?倒情愿喝酸梅汤。”

“北平的酸梅汤?”

“是。一到热天,就到琉璃厂信远斋喝冰镇酸梅汤。青铜的冰盏儿,要打出各样花点儿来。”她用心地详尽地说一遍。

“念着家乡了?”

“北平不能算是家乡。”

“哪里才是?天津?济南?石家庄?郑州?苏州?——杭州?”

金啸风随意一坐,眯眯笑。丹丹轻轻摇首:“哪里都不是。”

“要哪里都不是,干脆耽上海好吧?上海滩可没亏待过你宋小姐呢。”

生死桥 [伍](38)

“对,我要习惯把上海当家乡了。”

“那不如先习惯喝可口可乐。你大概不知道,整个中国,要有啥新鲜,总是上海占了先机,还轮不到北平,或者什么苏州、杭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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