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生死桥(81)

丹丹垂下眼睛,微微一抖,头接着也垂下了,只顾专心把玩着手中一瓶可口可乐,手指随着那白色的英文字纠缠着,一圈一圈。

金啸风的手放在她半露的颈项上,也在打着圈圈,忽然失去控制,粗暴地问:

“我的事,你知道么?”

“——知道一点。”

“你看着我!”他命令。

她不肯,存心不肯就范。

金啸风不管了,就强捧着她一张小脸,正正相对:

“适时应世,是我与生俱来的看家本领。过一阵,当我东山再起,我要你一直在我身边!我要你知道,我金某人是打不死的!”

“金先生我知道。”丹丹也正正对着他的脸,“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倒像个没事人一样,就把缶拉缶七的东西处理掉,迈着四六步儿,不慌不忙地又来了,我很敬佩你!”

丹丹闪闪眼睛,浅浅一笑:

“今天不谈其他,先喝一点摩登的饮品,我去给你斟来满满一杯。”

“不,一开瓶,麦管就可以了。”

“——我给你倒进杯子里头,好喝点。”一旋身,她便进厨房打点去。还在扬声,“我要你天天来,我天天陪你喝。”褐色液体在玻璃杯中直冒泡,细如微尘的心事重重的泡。

他伸手接过:“在这寒当里,喝这冰冷的东西,够呛!你先尝一口?”

“我?”丹丹狡黠地瞅他一眼,“我早已经偷偷尝过了,不好喝,辣的,苦的,受不了!”然后孜孜再献媚。

“下面给你吃——我又学会了几种新花样。”

不一会,便热腾腾地殷勤地上了桌。

生死桥 [陆](1)

民国廿二年·冬·杭州

杭州有数不清的桥。

单以苏堤、白堤、孤山、葛岭一带而言,就有十来二十座了。

不过大伙都记不清它们的名儿,惟有断桥,却是家喻户晓,每个来杭州一趟的旅人过客,都踏足这原来唤作“段家桥”的断桥。

段娉婷不过是头一回踏足,偏生一种亲热,这是“段家”,是她的家——她骤觉惊心动魄,好似冥冥中,数千年前,真的安排了她一则因缘了。

断桥既不是建筑奇古,也没金雕玉砌,说来说去,甚至没断过。这座十分平凡的桥,不及苏堤六桥漂亮。

它只是独孔、拱形,两侧为青石栏杆,它的魅力,段娉婷想,是因为于此白蛇终也得不到许仙吧?

圣诞过了,元旦也过了,又是新的一年。

冬天过了,银妆素裹的桥头只余残雪,雪晴了,他也好起来。

段娉婷实在太窝心了,今天是她大婚的好日子。怀玉看不见她一身鲜妍的打扮,那不要紧,他摸得到,他还摸得到一张大红的结婚证书,可以在适当的位置上,签上他肯定的名字。

没有证婚人,但那也不要紧,整整的一座段家桥便是明证,还有雪晴了的西湖——也许还有被镇在雷峰塔底的白素贞。

她指引他。

“这里,是——”

为他蘸满了墨,淋漓地挥笔。

“唐,我们来了,谁也不知道。真的,很荒谬,两个最当红的明星退出影坛了,谁也不知道。”

“——也许日后的历史会记载吧?”

“怎么会?我也不要了。”

唐怀玉念到韶华盛极,不过刹那风光。电影进入有声新纪元,却从此没他的份。他想说些什么,但段一手捂住他的嘴:

“不让你说任何话,说不出来的那句,才是真话。”

然后轮到她签名了,签到“婷”字,狠狠地往上一钩。一钩,意犹未尽,又加了括号,括上“秋萍”。

铁案如山。

段娉婷实在太窝心了。

一般的爱恋都不得善终,所以民间流传下来,女人的爱恋情史都是不团圆的,不过她满意了。获致最后胜利。得不到善终的因缘,是因为爱得不足够吧——她做得真好,忍不住要称颂自己一番。

西湖上也有些过路的,见到一个女子,依傍着一个戴了墨镜的男子,有点面熟,不过到底因远着呢,又隔了银幕,又隔了个二人世界,也认不出来了,今后谁也认不出谁来了。

段娉婷的脑袋空空洞洞,心却填得满满,真的,地老天荒。

她如释重负。

唐怀玉在她手上,在她身边,谁也夺不去。今不如昔,今当胜昔,相依过尽这茫茫的一生。“唐,你记得么?我说过没有孩子的,不过也许很快便有了,你要几个?”

她开始过她向往的生涯了——最好的,便是他永远无法得知她是如何地老去,他永远记得她的美丽她的雍容她的笑靥。永洗不清。

音容宛在。

万一她也*沦落了,他的回忆中她总是一个永恒不变的红颜知己。知己知彼,所以她胜了。

真是吃力的长途赛,不是跳浜,是马拉松。成王败寇,看谁到得终点?

有些蛹,过分自信,终也化不成蝶,要不是被寒天冻僵了,要不遭了横祸,要不被顽童误撞跌倒,践成肉酱。任何准备都不保险。

——她之所以化成彩蝶,徜徉在杭州西湖,一只寒蝶。当然,一山还有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她的灵魂里头,硬是有着比其他女子毒辣而聪敏的成分,这是她江湖打滚的最后一遭了。谁知她有没有促成一场横祸,不过一场横祸却造就了她。

怀玉轻叹了一声,便不言不语。

他的不幸倒是大幸,从此身陷温香软玉的囹圄,心如止水,无限苍凉。不过一年他就老了,他醒了他睡了,自己都不知道,只道一睡如死,好死不如赖着活,他又活着了。

生死桥 [陆](2)

北平广和楼第一武生。

上海凌霄大舞台第一武生。

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人面桃花》的第一男主角。他的妻,段娉婷,是默片第一女明星。

他又目睹了上海滩第一号闻人金啸风坍台了。

这几个的“第一”。

短短二十二岁,他就过完一生了。

在怀玉“生不如死”的日子当中,他看不见雪融,只觉天渐暖,相思如扣。

每当他沉默下来时,心头总有一只手,一笔一笔地,四下上落,写就一个一个字,字都是一样。

丹丹一定恨他失约,恨他遗弃。终生的恨。连番的失约,连番的遗弃,最后都叫她苦楚。要是她终生不原谅自己,那还好一点,要是她知道了,她又可以怎么办?

——哦,她曾经有一头浓密放任的黑的长发。满目是黑,当真应了,像他今天。

荷花是什么颜色的?黑的。一岁枯荣,荷塘藏了藕,藕也是黑的。西湖余杭三家村挖藕榨汁去渣晒粉,便成就了段娉婷手中一碗藕粉。在怀玉感觉中,那么清甜的,漾着桂花荷香的藕粉,也是黑的。

莼菜是黑的,虎跑水是黑的,醋鱼是黑的,蜜汁火方、龙井虾仁、东坡肉、脆炸响铃、冰糖甲鱼……他在慌乱中,一手便把那盘子炒蟮糊横扫,跌得一地震动,满心凄酸。一生太长了。——还有什么指望?他不是空白,他是一个无底的深潭。

桃花潭水还只是三千尺,他却无底,无穷无尽,无晨无昏。

生死桥 [柒](1)

民国廿三年·春·上海

丹丹略为不安地看着金先生才吃过几口,便一阵痉挛,推倒一桌的面条。

“金先生,炒蟮糊下面呢,不对胃口么?”说来倒有一点委曲,嘟囔着。

“不。”他道,“嗓子干,给我一杯水,面很好吃。”

金啸风寻思,真的老了,近日神气差了,疲倦急躁,不,他一定得挺住,别让他惟一的女人瞧不起!

“可口可乐,好不好?”

金啸风忽地紧紧地抓住丹丹的手,良久,道:“也好。”

她觉察到了,在这剧变的岁月里,他不但老了点,也虚弱了点。毕竟,他的尊严叫他要花费多一倍的力气去应付自己的末路,他不忍见自己末路,但他腰没有弯,两肩一般地宽,意志不可摧折,刚一不慎,只是眼神出卖了他。最厉害的眼睛,也有悲哀的一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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