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短篇小说(23)

他打量一下床上这尚未僵冷的女服男尸。一条是人命,两条也是人命,灵机一触,不如妙用一下,让他做了「自己」,自己做了「她」。前一宗命案可以转嫁,身份和线索便石沉大海了。

马上把「莺莺相士」一身衣物与自己交换,戴好假发、墨镜,打开手提包,咦?化妆品一应俱全,还有花露水。生平第一次涂上口红,朝镜子展个媚笑,受不了!可为了逃出生天,重新做人,勉为其难吧。

他把钱全带走,故意留下箱子,在纸条信件上又留下「徐康」原名。

从此以后,「徐康」死了,他人间蒸发,改名换姓又一条好汉。

正欲离去,不忘取过刀子。在相士脸上划上好几刀,血肉模糊五官不辨,完全没有破绽。

扭扭腰肢,搔首弄姿,从大堂柜台服务员眼皮子底下,施施然扬长而去。

没有人怀疑。

上海滩真是个龙蛇混杂无法无天大都会。作为过客,改名「罗端」的他只懊恼享受的日子不多,刚到又得走了。「福州路」呆不得,反而朝「福州」奔去。时也命也。

相士曾道:「……水克火,火克金。」——他不是被克的金,他是克火的水,他的名字徐「康」里头就带水。

当警察上门查案时,他已上了客轮,自水路逃之夭夭。

这是个永不捅破之谜。

警察给各人录取口供。本是循例行事——有破绽!

「你再说一遍,是如何发现尸体的?」

清洁女工故意嗫嚅:

「那天给递上热毛巾,他小费不吝啬,心知客人晚上曾召来女相士相聚,我是打扫卫生的,什么也不知道,只想:得收拾一下吧……我就敲 218的门,一直没人应门。我问:『徐先生,在困觉么?徐先生——』后来他们开了锁,才发现——」

「慢着,你敲门时说什么?」

「哪有?我只是问,徐先生——」

警察狠狠盯住清洁女工:

「他登记时用的名字是『于哲』,你怎么称他『徐先生』?」

她目瞪口呆——哪个地方露馅了?

对了!那手表。

「莺莺相士」偷了手表,塞给她。瞅了一下,手表底部刻了「徐康」名字,所以她下意识喊「徐先生」,与登记的「于先生」不符。

「你老老实实招来,否则关进看守所,审讯刑求,吃不了兜着走!」

招了,清洁女工是同伙。

还有那兜售彩票的小姑娘,还有那貌不惊人的卖扇老头(他才是头儿),都是讨生活的一帮人。看中了荷包肿胀的客人,顺势引进旅社。或暗偷或明劫,全脱不了关系,旅社中有没有暗桩也难说。为捞点油水吧了,事情闹大了,谁也没好处。

但关乎人命,「涉嫌」者一干人等全被逮了。一再认尸,最后竟发现死者是莺莺!原来嫖客才是凶手!

死了一同伙,算了,天涯海角如何报仇雪恨?赶明儿再找些个一起做买卖。上海滩头天天有人来,有人去;有人生,有人死……

有人作案,有人逍遥法外……

能吃遍好菜,尝尽美酒,豪花大钱才是真理。

房间清理好,洒点花露水,香喷喷。夏天有电扇,冬天有水汀,洗浴洗脸有冷热龙头,上下有电梯,大便有欧美坐厕,小便有新式尿兜,接谈有德律风……开房间的,拉勒篮里就是菜,来者皆是客,享受片刻欢娱,又各自上路了,谁理会来龙去脉?谁知床上死过人?

「先生,开房间么?这边请! 218——」

(完)

李碧华-吞噬

2011-04-25 16:31:53

吞噬 (2002.1.21)

转自香港《壹周刊》

小鳗之所以盲,是因为「爱情」。

那是一段侵略式的痴恋。

本来爱是无罪的。你爱他,不管他爱不爱你,你也可以自得其乐自食其果——因为这是「心」的事。

但小鳗,她开始了第一步。不单叫她付上代价,终身抱憾,也祸延世世代代,永不超生。

就因一头栽进爱情的牢狱……

小鳗本是一种奇特而神秘的鱼。她的家族分支极多。在没有失明之前,她眼瞅着这一帮花枝招展在ball场各领风骚的同类,实在有点妒忌。

自己长得细长瘦弱,没什么诱人身段。无骨骼,无背鳍,无鳞,无色彩。口像个椭圆形吸盘,四周长了小须。舌上有细碎锐利的牙齿,一笑,格外小家败气。

她不像电鳗那样,体态妖娆,尾部两侧各有两个发电器,能发出

500-800伏特的电力,谁碰上谁被电到,着迷成了她的俘虏。

小鳗亦比不上鳗鲡那么丰腴美味,营养丰富,是人类滋补佳品。广东人称之白鳝,可见皮肤滑溜,一白遮三丑。

七鳃鳗是圆柱形,眼后有七个鳃孔,鳃孔与小眼睛并列,一如「八目」。她是女强人,天赋一套吸血的本领,灵敏而狠辣,一旦相中目标,便如箭般直射而去,稍稍移近,伺机冲上,以吸盘将对象吸住,饱餐一顿,再大的鱼,亦遭缠绕数日,终「筋疲血尽」而亡。七鳃鳗潇洒地扬长而去——这点,令小鳗艳羡不已。

锦鳗最追上潮流,华衣美服。背棘鳗的背饰远远便见着,十分瞩目。……

小鳗有点自卑,自伤自怜。她一直沉在海底,埋在淤泥中,只露出头部。

但只要一见到那不知廉耻的所谓「领航鱼」,她就一脸紧张,妒火焚身。忍不住生气弹跳。瞧不起:

「哼,说什么『领航』?还不是厚颜地在他身边游来游去,打小报告?待他饱餐后,剩下残屑才是你们的佳肴。好不知羞,还游进他嘴里吃牙缝的碎肉!」

恨得牙痒痒。

小眉小眼的拟鰤为了一点小恩小惠小吃,作「海中霸王」的哨兵,帮他觅食,又靠他保护——就是贱!没什么宏愿、奢想,只求安定的生活,得一口饱饭。为奴为婢。

是小鳗不安份!

她爱上了霸王。

灰星鲨,作为地球上最古老的鱼类——鲨鱼中的一份子,在四百万年前已经存在。他是族中最俊朗、最有气派的一员。

他的表皮是低调的灰色,极优雅,布满闪烁的星点。大型胸鳍,一如飞机的机翼,可以提供上升的力量,使自己不会像其它鲨鱼,因为没有鱼鳔,一旦停止游动,便像石块般沉入海底。

作为鲨鱼,灰星鲨也是永不歇止地前进,不断行动。也因为这样,他耗费的体力需要大量食物补给,故天生勇猛、凶残、强悍。在攻击和捕猎时,他的英姿,着实令楚楚可人的小鳗入迷。

看到他对血腥的追逐,疯狂进食,甚至撕咬同伴时,小鳗按捺不住地兴奋莫名,春情勃发。

「他什么都吃吶!」小鳗躲在一角倾慕地目不转睛:「大小鱼类、海鸟、海龟、海豹、垃圾、煤炭、罐头、皮鞋、人……而且全部可以消化。好棒!」

他愈吃得多,体力愈充沛,强者之风愈盛。他的霸气,透过五层细胞的表皮,带着幽冷严峻的青光,照亮了黝黯的深海。

小鳗爱得不得了。爱得不行了,必须让他知道,纵换来白眼,轻蔑的冷笑,这爱情陷阱她还是乐意跳进去。那怕万劫不复!

她蹑手蹑脚地游近,在他头部悄悄亮相。希望引起注意。

太不起眼了,灰星鲨根本没见着。即使他敏锐的远触觉侦知有物振动,发出微弱电讯,但他身边佳丽太多,视若无睹。

小鳗鼓起勇气再走近,她看到他硬度与精钢相等的利齿,它们森森耀目,无坚不摧。她看到他又厚又韧,布满星斑的外皮,刀剑不入。他用「漠然」的,把她当作透明的眼神瞅视一下。

小鳗忍不住,谄媚地轻吻他。

——他是她心中的英雄!

他没有什么反应。

小鳗决心终身相许。她紧密地贴在他头上、身上,前后左右上下,不离不弃。只盼有一刻,他给她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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