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短篇小说(24)

作梦吧?

英雄、霸王、万人迷,对小小一个依附的fans,又怎会动心?多一个崇拜者,由她。

小鳗随他到处游弋,「闯荡江湖」。间中,他对她皮笑肉不笑,足已乐上半天。她开始想太多了,也开始提出意见:

「那鳗鲡有什么好?她身上是有毒的。不如……」

「蝠蟦可以吃,但他的味道不佳,坏了胃口,还是……」

「再没有别的鱼比我更为你着想,你看那拟鰤……」

「为了你肯对我一笑,我是什么也……」

她一步一步向他靠拢、痴缠。灰星鲨渐渐不胜其烦:

「他妈的你是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上床掀被子的,真犯贱!滚!」

看她晴天霹雳,泫然欲泣,他只觉无比讨厌:

「再不走,我便吃掉你,一了百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看他一眼:

「好!我愿意一死!」

她把心一横,把身一纵,便让他吞进肚子中去了……

被灰星鲨吞下?一了百了?再没希望?……

趁着大嘴巴尚未合上,小鳗尚未被咽喉食道的软滑肌肉推送到他肚子中,心有不甘,她急急逆流而上游出来——希望他回心转意。

「或者是一时冲动吧?」她想:「他把我吃掉了,到底是一条命啊!」

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小鳗奋力游至他的鳃边,细语:

「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呢?」

她仰望深爱的他,胸口发疼。不自量力,但不能自拔。她在他鳃边恋恋不舍地徘徊。他的皮肤坚韧牢固,鳞棘突出,由珐琅质和齿质构成,当然像天然盔甲——想不到他的心一样硬。

灰星鲨摆动尾巴,一个回转,根本懒得夹缠不清。他调戏她,逗弄她,她是「之一」。何必认真?

胸鳍倾斜,转弯滑翔。如飞机之升降。平常尾巴摆动的游速是每小时三公里,猛然发力,全速冲前,可达每小时二十五公里。他用这种嬉玩的方式来摆脱她。威猛的他道:

「区区一个怨女,真如烫手的山芋!」

闻言,小鳗荡漾春心,已化作一撮死灰。

你既无心,我大势已去——她不肯相信自己从来没有得势过。自己蠢,眼光不够,又怎能死缠烂打?我最大的过失是错爱。

她恨他!终于决心走出这一步——

冲向前。这回,坚决殉情。速度极快,奋不顾身。没命中他的大嘴巴,反而冲进他的鳃。鳃裂皱褶,把她小小的身体一层一层往内推送,一紧一慢的抽搐,令小鳗灵魂颤抖,昏眩,失神。恍如她一生中最初和最后的高潮。

她不由自主地坠落深渊,带着满足的疲倦的爱和恨。

她钻进庞大的体腔,四下都是奇景。灰星鲨的胃大得惊人,像个「冷藏库」,说得上名字或辨不出原状的「物体」,都在里头。他饱餐之后,看来好几个星期都不需进食。他的肠子是多层漩涡状,增加吸收养分的面积。吸收过程中,胆囊里的黄绿色胆汁会释入。养分送往肥大的肝脏作进一步处理。无法消化的废物则集中在直肠——它是特大号的管子。

小鳗在回复神志的三个小时内,一一巡视,洞悉结构。

「啊!我现在是『霸王』的心腹了!」她竟有点沾沾自喜:「我不怕死,我永远是你的『心腹之患』!」

世人误会:「小隐隐于陵薮,中隐隐于司官,大隐隐于朝市。」不不不。巨隐是隐于心腹!

今后,我是挥不去,赶不走,见不着,除不掉,忘不了的……供在心灵深处一尊邪菩萨,真恶魔。

小鳗甚至跳起舞来。

一兴奋,她身上特别的腺体会分泌出大量黏液,令他体内水分都变得乳白色。

小鳗有点脸红了。

——他以为把她吃掉了?其实他是「吃不了,兜着走」。

灰星鲨开始觉着不对劲,说不出的恶心时,小鳗已把他的心腹研究得一清二楚。她也开始了一天三餐的养生之道。

从这一阵起,灰星鲨总觉得饥饿。

往常他大快朵颐之后,让食物慢慢消化,他可以到处猎艳,或向其它不肯就范的佳丽施暴。正所谓「饱暖思淫欲」。

但如今,肠胃老是发出讯号,体内震荡,掏空,令他不断地觅食。凭嗅觉,闻到几千公尺以外的气味,或血腥刺激,他极速追,张嘴狂吞,掠食一切。连沉船也不放过……

总之如奴隶一样,为口奔驰。

为什么呢?

小鳗天天在他身体内兴波作浪,干掉新鲜的食物了,她便一口一口的蚕食他的内脏、肌肉、脂肪、血液。

不知如何,一尾小鱼,怀着恨意,化悲愤为食欲,她的食量如此可怕,每小时吞吃的东西相当于自己体重的两倍。

小鳗壮大了。

她一边吞吃,一边排泄,一边到处乱钻,找寻生鲜。她的牙齿愈来愈尖利,她当初轻吻他的嘴已化成嗜血的吸盘,当她吃他时,他痛苦难熬,不断翻腾、摆动、打滚。他用尽力气挤压腹腔,企图把她挤压出来。但迟了。是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她已豁命。

她应付「吞噬」的手段,是「反吞噬」——她从内部开始吞噬。即使他强悍,但自己也不弱。甚至可以说是「优秀的复仇者」。

在情场上,最大的复仇是「同归于尽」吧?

人人闻风丧胆的霸王,血清能杀死癌细胞的强者,在一个月色清寒得射透漆黑海水的静夜,五内如焚。他重重地叹一口气。

「我一代英雄,竟落得这般田地,竟死在一个小女子手上!」

已经过了十多天。

无爱无泪的小鳗,冷冷地,默默地,把她一度为之心摇神荡迷失自我的灰星鲨,活活吃成一个空壳。只余厚韧的皮肤,裹着失去生命的残骨。

一切化为乌有。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她的冤枉相思。

——谁也得不到他了!

小鳗见大局已定,夙愿已偿,悠然自得慢慢从他空洞的身体钻出来。

好了,这段孽缘结束了。她也逃出生天。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再寻找另一个春天吧。

她游出来,一直游,一直游。咦?好像没有尽头……

她见不到尽头。

外面的世界变得怎样?

凡尘海天有何新鲜之事?

为什么完全没有色彩?

「咚!」

一下巨响,叫小鳗头疼昏晕——原来撞一块嶙峋的怪石,尖角还令她受伤。

她看不见!

她看不见!

深入鱼腹苟活,她弱质的身体结构和骨骼更不发达。还有,长期不见天日,眼睛已因无用而退化,变成瞎子!

为了盲目的爱情,她真的盲目了。她付出了代价。

以后,人们就唤她「盲鳗」。

直到今天,在梦与醒之间,在理智与迷惑之间,她呆呆地可以坐上一两天。四下黑如地狱,偶尔闪过一下银灰的星点,是千万年之前的回忆。所有的东西,她见过的,爱过恨过的,全部变成回忆了。

盲鳗反复思量:

「在某一天,我那一步,该不该走?…」

李碧华- 胎毛笔

2011-04-25 16:31:22

胎毛笔 (2002.09.12)

转自香港《壹周刊》

松永茂抬头看看店中的大钟,晚上接近六时光景。

平日,他闭店时间是八时。

但这天八月十六日,传承了数百年的大日子,很多人都会专程去看「大文字五山送火」——这烧「送火」的盛会,非常壮观。五座山其一的如意岳(大文字山)上,建设七十五座火床,在夜色下燃起熊熊烈焰,火势煌煌,横越半个山头,呈「大」字,灿烂地向天空升去,送走中元节盂兰盆会的精灵。

松永茂已与老妻约好,早些回去晚饭,然后搭乘地下铁北大路站下车,在鸭川堤远观同乐。一年又已过大半。

黄昏没什么客人。他有点无聊地掀站今日的报纸。不外是「市立池田医院新生儿国内最恶/规模感染」、「宫城县盐釜市逮捕容疑男(30)」、「战争小说作家(75)死去」、「年轻母亲跳下火车路轨自杀,支离不治。私生儿失踪」、「大阪市阿倍野区美术大学女生(22)刺杀学长」、「筋肿误诊,子宫摘出,熊本大付属病院谢罪」……这些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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