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短篇小说(50)

这是什么?

是一条瘀红色的物体,从鼻孔中「溜」出来,湿湿的,滑滑的,潺潺的,相当灵敏,充满生命力。男人只觉有点痒,伸手一摸,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像擤鼻涕般捏住扯住——谁知那物体劲道十足,同他角力,两三回合猛地弹回鼻孔内,不知钻进身体哪个部位……

男子恐惧得用力喷嚏、咳嗽、摇晃脑袋,还呕吐……

他整晚无法入寐。总是有一只冤魂的手,在他体内蠕动,搅乱五脏六腑,然后自鼻孔中伸出来,搔抓他的五官。他做过什么,心知肚明。神也知鬼也觉。有债要还。

这晚他无缘无故不寒而栗。不但特别冷,还特别痛,「她」一定在吸尽他的血。

男人受不了这种冤魂缠绕的恐惧,心魔驱之不去。没有人可以帮到自己,除非解脱了。

又苦撑了一天。他照镜子,镜中人于思满腮,精神萎靡,眼神空洞。这个时候,那道血红又悠悠自鼻孔中「溜」出来,像自阴间探首回望人世的畏怯和依恋。男人颓然倒地。他怎能让这冤魂上身,共度一生一世?天天活在阴影中?思前想后……

终于他向警方自首了。

一宗看来永远也破不了的命案可以closefile。

后来,耳鼻喉医生对这情况了然于胸,没什么大不了。以内窥镜检视一下,问:

「最近有没有吃、喝过什么?」

「有没有到哪儿游泳?」

「是否用溪涧的水洗脸?」

事情很简单。

那日他清洗一切时,当然顺便洗把脸,溪涧的水中有条小小的水蛭,顺便又进入他温暖湿润的鼻腔。水蛭是雌雄同体的环节科动物,靠吸血维生。环境太好,定居于此。

牠两端有吸盘,吸附人体时,先开个Y形伤口,随即分泌出扩张血管的物质,和抗凝血的水蛭素,然后尽情吸血,至吃饱为止,每回吸血量可达自身体积九至十倍。被长期入侵者会导致贫血。

医生喷射药物麻醉了生猛活泼的水蛭,牠因昏晕,强力吸盘失去吸力。再以工具钳扯出来。长约五厘米,健康、丰腴、肥美,一脸无辜。看来可以很长寿。

就是这样简单。

世上哪有冤魂?心魔?厉鬼复仇?血债血偿?上身索命?

——在科学家、医护人员、执法者的角度,一切都可以有理性解释。

「刮骨疗毒」的悬案 (2005.5.31)

探望朋友,刚做过手术,再健硕的人也虚弱乏力。他道:

「开刀不痛,在麻醉药过后醒来一剎那间,所有痛楚集体叩门似的,极痛,痛不欲生。」

我们问:

「何以不打止痛针?」

「可以不打,尽量用自己的力气去承受痛楚,不能依赖药物。」

「你以为自己是关云长吗?」

「我有他一半的意志力就好了。」

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故事你我耳熟能详。没有麻醉药之年,如何把身体剖开动手术?

古时候,大概有这些方法:

(一)把病人手脚捆起,防他失控乱动。

(二)用棍击昏。

(三)放血致昏——「放血」是古代中医学上的一种刺血疗法,找出特定穴位,以三棱针、梅花针、小眉刀、毫针粗者作刺络工具,放血由点滴、豆大至数毫升皆有。

(四)埃及人以鸦片加烧酒致醉,不省人事。

(五)法国人用一根皮带紧紧捆缚病者手术部位上方,令血不通行,造成麻木,减少痛苦。

除此或有其它,都是收效不大的土法。而关云长则索性「分散注意力」,顶硬上。

三国时期,关公领兵攻打樊城,被曹仁的弓弩手射伤右臂。关平救父归寨,拔出箭头,原来毒药已入骨,右臂青肿,不能运动,关公又拒「因小疮而误大事」,不肯退兵。疮又不痊,只得四方访问名医。忽一日,来了一位方巾阔服,臂挽青囊的大夫,原来是当时著名的神医华佗,为他进行外科手术。

华佗认为不早治,此臂会「无用」。本建议于静处立一标柱,上钉大环,关公将臂穿于环中,以绳系之,然后以被蒙首,不让看,以免恐惧……

关公笑曰:「如此,容易!何用柱环?」

他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令设酒席相待,饮了数杯酒,一面仍与马良弈棋,伸臂令华佗用尖刀割开皮肉,直至于骨,骨上已青,华佗用刀刮骨,悉悉有声。帐上帐下见者皆掩面失色。只有关公,不比世间俗子般惧痛怕医,全程饮酒食肉,谈笑弈棋,不当一回事,全无痛苦表情。不一会,血已流满一个盘子了,尽刮其毒,敷上药,以线缝好。

关公大笑而起,谓众将曰:

「此臂伸展如故,并无痛矣。先生真神医也!」

华佗回应:

「某为医生,未尝见此,君侯真天神也!」

这便是「刮骨疗毒」,惜英雄重英雄的一幕。身旁将士无不敬佩。

换作你我,恐怕早已痛死,不痛死也吓死——阴柔的「暴力」才不寒而栗。

更觉麻醉药是多伟大的发明!

于是我便追溯一下,世上最早发明麻醉药的人是谁?

——谁知查探一番,竟发觉是华佗!

他很多次实验,反复研究,自洋金花(曼陀罗)中提炼精华制成了麻醉药,称「麻沸散」,可全身麻醉无所觉,因而剖破腹背,抽割积聚,断肠湔洗,除去疾秽,再加缝合,敷以神膏,病者四五日创愈,一月之间平复。再高难度的外科手术,也顺利进行。

「麻沸散」是世上最早的麻醉药,比美国人郎格1842年的发明,足足早了一千六百多年。华佗的配方没有流传下来,是因为枭雄曹操头痛难忍,但又怀疑华佗的开刀手术是借机谋害,所以拒绝医疗,还把华佗困死牢中。

他临终,试图把配方(含曼陀罗花、香白芷、当归、川芎、天南星……)交狱吏保留,那纪录他一生行医心得的册籍和珍贵配方,因狱吏畏怯不受,就此湮没了。

「麻沸散」虽失传,但在当时的确在使用中。活人无数。

那么说,他老人家在为关公刮骨疗毒之前,是不是已在伤口上,敷了一层「麻沸散」,让曼陀罗尽情发挥它的麻醉止痛功能,才「表演」一番?若是,难怪血肉之躯的关公,如此从容自得,傲视同侪,威猛到叫人瞠目结舌。

究竟有没有官医勾结?

是演技好抑或剧本好?

他俩是否骗了我们二千年?

真是一宗悬案。

「不要子汤」 (2005.5.19)

李碧华 转自香港《壹周刊》

清,富商贾荣禄率同妻妾三人,向官府状告杭州西子湖畔,一家唤「春雨楼」的青楼。

他痛斥该青楼老鸨龟公妓女让他绝子绝孙。

官甚奇。

召来一干人等问讯,才知因为「蝌蚪」。

老鸨理直气壮:

「『春雨楼』的姑娘,个个如花似玉,风情万种,公子哥儿王公富商都往里钻,两客前后相碰找同一姑娘的『冲头』热闹,就不多说了——」

「短话短说!」

「不想其中『花国状元』,肚皮竟然鼓起来。我们急了,若再多几个不争气的,『春雨楼』变了产房,岂不断了财路?」

龟公与老鸨在妓院中均拥有无上权威,他们都是老江湖了,这一刻笑脸迎人,瞬间翻脸不认,横施辣手,亦是常有。

怀孕的「花国状元」红蕊便被灌药堕胎,痛得死去活来,亦因此身子很差,那个地方老是痛,落了个病根,身价大跌。

当然,过不了多久,必有色艺著者出头,成为另一「花国状元」。红蕊退居其后,老了不免甘作杂役。但如此一来,青楼确是亏了栽培之本。

龟公道:

「一个游方道士给了我方子,就是吞服春夏之交的活蝌蚪,可以败火避孕。」

从前,妇女根本不懂得避孕,只寻求土方,如吞服生鸡蛋、在月事期间以药物熏下身、抹上乌黑的炉灰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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