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短篇小说(51)

妓院求避心切,深信不疑,为免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一样淌走了,便依方子,遣人到池塘沟渠,把青蛙卵子化成的蝌蚪,打捞一大桶,着姑娘们排着队,一个一个生吞。

「呀!这些鼓着圆肚皮,黑黑腻腻的小怪物,谁敢吞?」姑娘们娇喊连连,怕得往后退缩。

老鸨和龟公恶狠狠地喊打喊杀,还威胁着:

「话说在前面,不肯吃的,若肚子有了货,我就用铁钩子竹杠子给挤压出来!」

姑娘心知自己这一行,怀了孩子是大忌,没有客人愿在青楼留下骨肉。自己心爱的人,又无力赎身,重觅新生。每回见姊妹月事至,「骑马」的日子,自己迟误了数日未见红,已心惊胆怯:

「毁了!是怀上了吗?」

所以一个一个闭上眼睛,捏着鼻子吞下一把活蝌蚪。

可这又关贾荣禄什么事?

只因一个恩客颇众的红人曼芝,回嘴道:

「这东西光我们吃,怕不保险,不如拿给客人吃,就万无一失了。」

「胡说,客人怎肯吃这种恶心的东西?」

但之后两三天,老鸨反复琢磨姑娘的话,不无道理。但总不能明白相告,破坏情趣杀风景。人家来寻欢作乐,哪有后顾之忧?亦不会为阁下生财工具着想的。

老鸨、龟公和青楼中的厨娘商量研究一番,终决定做出一道汤。

他们先将蝌蚪沥干清水,加盐呛死,然后用剪刀剪开肚子,挤出肚腹内东西,全不要。再用盐轻轻搓洗,洗去表皮黏液,冲洗干净后擦干待用。

鸡蛋打破,只要蛋青,加盐、调料、湿豆粉搅拌均匀成蛋浆,加入蝌蚪。

熟鸡肉切成细片。口磨、香菇切成小块。

炒锅置于旺火上,下猪油至五成熟时,下鸡肉、菇丁、调料……然后加水成汤,沸后将挂了蛋浆的蝌蚪倒入,大沸后洒葱花上桌。

这汤好汤,味道鲜美无比,客人趋之若狂。

妓院方面私底下取名「不要子汤」,这是灶间一个秘密。

贾荣禄虽是富商,但家有悍妻,以及二、三姨太,不敢外宿,只在白昼来偷欢,吃过下午饭菜才走。这些「穿不节衫」,又称「食饭粥」的恩客最受欢迎,因为不碍黄金时段生意。所以招待特别殷勤。奉香茗、奉槟榔、奉鸦片……「不要子汤」数他喝得最多。

及后,贾荣禄竟无意中听得此中玄秘。盛怒。

告将官府,指控「春雨楼」断其后代子嗣。

那官一听,沉思良久——这是民间土方,难言奏效。妓女避孕暂未有实证,原告长期饮用,未必因此而败火伤精。

所以他灵机一触,把此案押后半年。

他着贾荣禄回去后,尽情欢好,旦旦而伐,看看是否令妻妾有孕,还准他多纳一四姨太,年轻力壮生育能力高,来破这「不要子汤」之谜团。贾见奉命行事,大喜过望。还不怕其它妻妾妒恨。

经过多月的努力,全力「造人」的贾荣禄,因三、四姨太有喜讯了,故撤销告诉。还誉「得子汤」补精壮阳。老鸨龟公再也不强逼姑娘们生吞蝌蚪了。反怕她们中招。

后来,贾添了一男一女。

——这是无意来世上一趟的不快乐的子女,不因父母欢娱,不为传宗接代,只是一场官司,一个失败的实验,一个解破民间土方的负气行为。

在中国,荒谬到了尽头,便成了情理。

荷包

2009年06月11日

寺院来了位稀客。

访寺贵宾或前来挂单的行脚僧,通常由知客相迎款待。他按照礼仪敬奉香茶,通报方丈,为之引见。

经常往来寺院的人很多。中有僧人,也有俗人;有平民百姓,也有达官贵客;有施主,也有等待布施的穷人。但凡光临清净之地的宾客,都受到一视同仁的接待。

但这来者表示,踏入山门后希望解脱一空。过「空门」、「无相门」、「无作门」,剃度出家。

知客从其它施主诧异的眼神和耳语中,得知他是一位喋血沙场战绩彪炳的将军。

方丈为一寺住持,久住护持佛法,见尽不少僧俗往来,并无意外。他问:

「施主何以遁入空门?」

「我对一切已经厌倦了,现看破红尘,请大师大发慈悲,收留我出家吧!」

「你对红尘没半点留恋吗?」

将军长叹一声:

「我已三年无语、无眠、无人生乐趣。」

作为一个带领千军万马,驰骋在刀光剑影朝生暮死的将军,看来真的非常疲倦、憔悴。雄姿英发似无觅处,就像一个惘然地寻找出路的迷途者,终于摸上寺院来。

杀过很多人,流了不少血,双手满是罪孽。他长久不能安睡。三年来,每日躺在床上,只因心情抑郁神经绷紧,非常困难地刚入梦乡,马上为噩梦乱梦所驱所扰,时时惊醒,一身冷汗。千多个日子未得一觉好睡,吃尽名贵良药亦无效。

他头昏、乏力、烦急、易怒……

「直至听到梵音——」

和尚念佛号、诵佛经,还有那抚慰不安心灵的梵呗清磬,让他豁然开朗,顿悟虚空。过去杀敌红了眼睛,心如铁石,每拿下一城,寸草不留玉石俱焚……

对,「焚」是林中猛火自烧身,得依仗「梵」音解救出生天。

「大师,清净之音令我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祥和,我已下定决心,在此剃度出家。」

「意欲出家,得明白不止于奉素食守寺规,还得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清净,还要归依三宝、归奉佛法、归敬师友。严守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贪酒、五不妄语——」

「大师,我意志坚决,请你成全。」

「你有家室,有儿女,有社会重任凡俗习气,还不能马上出家。慢慢再说吧。」

「但我已放下一切了,妻子、儿女、家庭、名位都不重要,请马上为我剃度吧。」

「我明白了——不过今天太晚,马上太急,待三日再来。」

将军或许惯于一鼓作气,速战速决,故不以为然:

「大师,你说三日再来,但我不能保证我剃度的决心是否可持续三日,而且大师年事已高,你也不能保证三日后是否仍活着。」

方丈不语。

「如果你三日后起不来,是否为我俩添上遗憾?」将军强调:「我们要珍惜当下一刻。」

方丈一笑:

「若三日后你改变主意,或我三日后张不开双目,没有遗憾,是缘份不够。再者,我不为你剃度,寺中也有其它师父代负此责,毋须担心。」

将军喃喃:

「你就不过要我在『冷静期』再想想而已!」

知客把他送到后进住宿。

将军对寺院中吃喝住睡生活琐事已有心理生理上的准备,看来意志坚定不移,经得起考验,完全适应。

在此,他终能好好睡一觉了。

三日后。

寺院每日早课开始于五更。五更钟敲响,僧众盥洗完毕穿好袈裟来至大殿,找到自己的位置时,发现将军已比他们早一步,向佛行五体投地大礼,然后双手合十,静立一旁,等待方丈。

木鱼声、法器声、诵经声,在大殿中缭绕。梵音涤荡心中杂念污垢,修炼身心。

将军待方丈结束早课了,便捧着一个包袱,恭敬上前。谁知方丈没瞧他一眼,径自往前走。他得不到理睬,有点生气,昨夜的好睡,也不能叫自己平和下来。

本人曾统领兵马,且军令如山,但在寺院中竟遭冷落?连忙追前几步,方丈没停下脚步。他一急,把门踢了一下,暗呼:

「哎呀——」

方丈缓缓回过头:

「你到我房间来。」

又道:

「先向门道歉,请求它宽恕。」

「什么?

「求门宽恕呀。」方丈简洁地说:「办不到的话,请回去吧。」

将军纳闷:

「大师,为什么?」

「你既对门发火,为什么不能为它灭火?因一念,你同门已经发生了愤怒和冲突了。你道歉,为除自己心头之火,也除门心头之火,正是一种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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