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短篇小说(56)

雪花纷飞,琉璃瓦披了白衣。鎏金大铜海缸中的水结成厚重硬冰,下面得燃点炉火来融化,预防火警。

玉蓉明白:「我大去的日子不远,或许等不到明年春季。」

她思念爹、娘、姊姊——玉芙当了盐商的外遇,他每月来住五七天,对她呵护备至,虽无名份,她为他生了个白胖儿子,为纪念情深义厚但本名湮没的妹妹,特地改名「裕容」。容儿不知他有阿姨,这个与娘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相差不到一个时辰的命运,竟兴衰跌宕判若霄壤。到底哪个幸福些?说不准。挨过若干年,元配病逝,玉芙当上填房,已是扶正。

不知妹妹在金雕玉砌的紫禁城,快乐吗?平安吗?健康吗?

——冷宫中玉蓉最后一口气,因她生无可恋,或看破金玉牢笼的悲欢,或不愿苟活而衰萎,终如琴弦蓦断,再续无由。

她死了,深宫一只僵冷的金丝雀。其它的犹在拍翅唬吓攻讦,是「终身功业」。

这座建于明永乐年间,至今清嘉庆之年,已有四百岁的皇宫。天安门、午门、前三殿、后三宫、东西六宫、外东路各宫、御花园、顺贞门、神武门(她从这儿进来的啊),每当戌正(晚八点),都有太监准时传下号子:

「上闩、打钱粮、小心火烛。」

一喊,七岁以上的男子都得出宫。

宫门上锁。

玉蓉如同所有身不由己,幽幽荡荡的亡魂,来回往返。

原来这方圆占地七十二万平方米,宫殿合共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紫禁城,很多神秘的门,一直不开放,里头是另一世界……

推开其中一扇朱漆大门,蓦地传来一阵魂梦缠绕的琴音,玉蓉禁不住激动地:

「是它!是它!」

是谜一样的《广陵散》。

「我找得你好苦!」

那些面目模糊幽寒诡异的影儿,缓缓地回过头来——

玉蓉泪流披面……

原来这是北京城中的幽冥王国,地下组织——是最深沉寂寞又堂皇华丽的鬼域。

每到黄昏,宫人就混过这一日。而宫中的亡魂:帝后妃嫔……由明至清,数百年来,那些自几岁、十几岁进宫后,一直没迈出宫门半步的亡魂,他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或是自保求生,只晓得回这样的话:

「主子说的对!」

人人都是比自己低一层者的「主子」。但人人都有更高层的「主子」。

他们暴毙、老死,阴魂不散。有些舍不得权势,离不开宝座。有些完全不知道外头的世界,不敢走,回不来怎办?有些眷恋宫中毋须烦恼的生活。有些为了找回「一块血肉」——怀了龙种但被皇后嫉妒仇视的妃嫔,常不知如何,一帖药后,便流产了,她们即使后来身故,也不忘寻觅那被堕之胎。

「我儿!是为娘不好,没好好保住你,害你一条小命——娘要是嫁入寻常百姓家,你今年该有十五岁了……」

玉蓉想到自己进宫那年,也是十五。

在宫中,一座一座厚重的朱漆大门,都有纵九横九的门钉,九九八十一,铜制,外镀一层镏金,光彩夺目,气派唬人,皇帝进来,他们是「九五之尊」。但他们不敢出去。宾天了,没上天庭,仍然幽困在深宫。帝后都把举国最珍贵的珠宝玉石工艺品陪葬。还有:最精妙的画、最优秀的书法、最动听的曲谱……全部随尸体下葬,化作尘泥。

当然包括《广陵散》。

冥宫亦如阳间规格,历代皇帝欢喜之际,歌女乐工后妃,为他弹琴歌舞娱乐,又过奢靡一夜。正戌之后,只有后廷寝宫还点灯,其它各处都一片黝黯,纵仍绮艳华丽,扑上一层灰粉,是死去的颜色,散溢陈腐的气味。玉蓉竟也觉不出来,那阴间的恐怖——因为,她已是其中一员。

「姊姊,」她问那赏乐的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雍正帝的寿喜。」她问:「你呢?」

「我是嘉庆帝的佳欣。」哦,大家相差近一百年。

「这《广陵散》,千百年来,怎么只可在宫中得闻?」

「啊,你是初来,你不知这世上最动听的曲子,是一阕弒君『反曲』么?」

「『反曲』?」

「历朝皇帝都爱它,又恨它。不准在民间流传,曲谱都深埋湮没,无人得享——除了在这儿,再无心魔禁忌,万岁爷总是点奏此曲。」

玉蓉明白了。

她听了又听,背熟了,默记下来。

一切都是天意呀。

不是当年一场火,她不会与姊姊玉芙分袂,她不会进郭府当奴婢,不会偶遇知音章公子,不知道世上绝谱。户部章大人没到江浙督促选秀,她不会被命运牵引,互换身份,代替郭佳欣进宫。若非琴音吸引,很难得蒙宠幸,正因被后宫佳丽妒火相煎,憔悴忧郁而终,方才有机会惊悉,原来《广陵散》根本不存在人间,只在冥宫中,成为群鬼的金音……

「这曲调保密,没有人敢泄漏。」玉蓉想:「我既已在手,怎舍得它化作欷歔?虽然人和鬼在不同的境地,但我……」

找他去!

——或者,也是私心吧。

章令轩其实已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他没有秉承老父的志向进身官场,他的音乐才华又换不到名利权位,在当世,无心仕途,无意营商的人,就无所事事了。怀才不遇的文人雅士八旗子弟,家有余粮,人无菜色。经济富裕衣食无忧,除去虫鱼狗马、鹰鹘骆驼、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外,都上茶馆消遣。

北京茶馆之兴盛,是由这帮有钱有闲的阶层哄抬起来的。嘉庆之年,武夷山天佑岩下有茶树名「不知春」,仅此一株,富人预定,争尝此色香俱绝好茶。他们品茶、喝酒、试点心、相声、评书、吹牛、聊天……弹琴遣兴。快活逍遥。

又一天了。

就是不问世事,不干朝政,不知情爱。娶妻贤淑,却非知音。

「托——托——」

章令轩书房响起叩门声。已过子时,是谁呢?

一见,竟是当年朝思暮想的玉蓉!神秘的来客:

「公子,我是送曲谱来的。」

「你不是随郭家到了苏州吗?」

「到了苏州,得享平民百姓之乐的,是佳欣,顶替入宫,成了皇上的女人,是玉蓉。」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偷偷来会公子一面的,是人鬼殊途的欣嫔……」

他目瞪口呆。

不知才十年间,二人的一生像已过完。

玉蓉道:

「我知《广陵散》的故事了。」

「我已问个详尽,某日还远赴扬州,找过你倾诉,人去楼空——」章令轩忙接着。

「咱说说,此乃三国魏人嵇康,临刑前以悲壮之曲为自己送行。」

他续道:「《广陵散》琴曲,是春秋战国时,聂政为父报仇刺杀韩王的始末。政父为韩王冶剑,误了期限,惨遭韩王杀害。」

「聂政为了报父仇,历尽艰苦,入泰山学琴,遇仙人,七年工夫,学成绝技。韩王听说国内出现了卓越的琴家,召入宫中演奏。」她说。

「聂政怕人认出,连累身边的人。他以漆涂身脸,侵蚀容颜,又吞炭变其声音。但他一笑露齿,竟为路过的妻子隐约认得,忍不住饮泣起来。」

「聂政长叹,为了报仇之志豁命,以石头把牙齿全击落了。入宫奏琴,观者成行,马牛止听,在韩王最神往的一剎,他自琴中取出小刀,刺杀韩王——」

「何以世人得知聂政壮举及英名?」

「即使聂政自毁形貌,希望无人知悉——但他的母亲前去认尸,还大哭公告:『他就是为父报仇的聂政了!』为了令儿子扬名,母亲抱尸痛哭伸冤之后,便自杀而死,与儿子共赴黄泉。」

他俩一人一段的互诉。玉蓉展示绝谱:

「公子,这金曲共四十五段,分开指(一段)、小序(三段)、大序(五段)、正声(十八段)、乱声(十段)、后序(八段)。由怨愤沉潜,到慷慨激昂,灿烂豪迈,凄怆痛快……『慢商调』一曲,成就短暂而伟大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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