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狂死后寄来的七封信(46)

“如果我五年前就发现——”

“他不会让你发现。”没等喻晗说完,朝幸业就打断道, “你知道重度抑郁的概念吗?”

“最近了解过一点。”

朝幸业说: “这类病人往往不止抑郁一个特征,很可能伴随着很多其他病症,例如焦虑,情感障碍,睡眠障碍等等……”

“日常生活里,他们没法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常常会无端地感到疼痛,身体与心理上的双重疼痛,尤其在阴雨天,清晨和夜晚,胸闷,心悸,骨头酸疼都很常见。”

“他们无法正常入眠,饮食结构也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脾气善变,易怒,总是忍不住地想流泪,发脾气,在工作和学习上难以集中注意力,记性衰退,对大多事情敏感且悲观。”

“自杀自残的想法更是如影随形,上一秒觉得窗边的风景很美,下一秒也许就会想象跳下去是什么样子,泡个澡都可能突然滑进水里,窒息有时会让他们感到放松。”

喻晗静静听着,指尖嵌入了掌心。

“我猜,我说的这些症状他大多都没有表现。”

“……是我没有发现。”

“不,不是。”朝幸业平和道, “你太小看重度抑郁了,患者大多数时候是无法自控的,他拿着刀割身体的时候感觉到的往往不是痛苦而是畸形的快乐,甚至于他可能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拿起的刀,为什么拿起了刀。”

喻晗确实没有见过贺平秋自残,连一点征兆都没有。

“重度抑郁能在不吃药的情况下,不伤害自己持续五年,是件非常非常难的事。”朝幸业说, “所以我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喻晗闭了闭眼: “如果没有肝癌,他或许能再坚持坚持……”

原来如此。

朝幸业并不知道贺平秋得了癌症,但他确实想问贺平秋突然计划自己的死亡是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

本以为是感情上的矛盾,争吵,却没想到是命运。

“那就更不是你的错了,不要自责,喻晗。”朝幸业戳破了喻晗的心理, “他的病态与偏执让他在这段感情里觉得痛苦,但你确确实实在这五年间也给了他无数希望,才能让他坚持这么久。”

喻晗张了张嘴,心口压着的那股气让他想要反驳,他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伴侣。

可他却突然想起贺平秋前两年拟定遗书时发的那条朋友圈, “他上个月送了我结婚周年礼物,好像还可以再撑几年”,还有那张自杀前一个月给他办的健身卡。

这些无一不在说,哪怕喻晗做的差劲极了,贺平秋也汲取到了那么一点点温暖。

只需要一点点,就能坚持好多年。

“促使他去死是的病魔,不是你的疏忽。”朝幸业话音一转, “但我说的那些症状,你最近都有,是不是?”

喻晗张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他去到楼下,在信里写到:

【你送我的那盆多肉没熬过寒冷的冬天,我把它剪到只剩根茎重新扦插,它竟然又发芽了,时隔一整个冬与春。

对了,家里的洗衣机坏了,怎么都转不动。

我把它拆除分解成了一个个小块,一道道螺丝,心里舒服多了。】

……

第三次见面,喻晗依旧没喝那杯咖啡。

这次朝幸业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其实我三十三岁以后才开始做心理医生。”

“那之前,我也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她是抑郁自杀,我陪她治病长跑六年,依旧没能留住。”

喻晗出神地问: “您最后怎么接受她离开的?”

“一开始根本接受不了。”朝幸业说, “所以我在本该结婚生子的年纪违背父母的期望去留学,读的心理专业。我不明白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病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夺走他人挚爱的生命,我想弄懂它。”

“现在弄懂吗?”

“还没有。”朝幸业说, “还不够。”

喻晗口中弥漫起一股涩然。

“我前半生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学校里,学到了很多知识,相对正确的三观,固若金汤的道德底线……但从来没有人教我该怎么面对至亲至爱的死亡。”

以至于这一天到来时,他们都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果是好,第一反应不是祝福与接纳,而是否定与逃避。

再随着时间流逝,这份伤痛会越来越深,在往后的人生里,无数次将自己折磨得痛不欲生。

“但后来我想明白了,人之所以无法接受挚爱死去,与挚爱的痛苦或快乐本身关系不大,只是因为他们的离开,我们的灵魂就好像缺失了最重要的一块,我们只是在满足自己的情感需求,才无法接受他们离开,我们自大地认为,活着才是最好的,陪在我们身边才是完美的。”

“可死亡不是爱的终点,遗忘才是。喻晗,带着他赋予你的改变往前走吧,去看看他来不及去看的世界。”

结束后,喻晗下楼,再次给贺平秋写了一封信。

这次他选了个漂亮的火漆印章,是大海与蓝天交接的图案。

他在信里说: 【我想带你去看看。】

海很蓝,天也很蓝。

他戴着专业装备潜入了海洋深处,看到了绚丽的珊瑚,各色的鱼群围绕着他,他在心口的瓶子上落下一吻。

也许贺平秋的骨灰早已随江汇入海流,也许周围的某一只鱼肚里就有他的碎骨。

……

后来,喻晗又来了很多次,写了很多封信,都没寄出。

它们藏在家里上锁的抽屉里,等着不归之人的查阅。

他依旧没有喝那杯咖啡,但他确实在努力地往前走了。

他只能往前走。

他参加了廖多跟钱妙多的婚礼,但没有去做伴郎。

他注视着昔日的朋友们一个个找到良人,并在台下笑着祝贺: “新婚快乐。”

他带着那一小瓶骨灰走遍世界各地,每到一处,便在瓶口落下一吻,好似吻着贺平秋不存在的灵魂。

每次回家,他都会对父母承诺下一次回来的时间,他需要给自己跟这世间牵一根线,为防自己擅自离岗。

他不是贺平秋,他有正常爱人的能力。

他吃了一段时间的抗抑郁药,整个人麻木了很多,对什么都淡淡的,欲望淡淡的,痛苦淡淡的,想念也淡淡的。

他依旧会准时去朝幸业那接受治疗,一次朝幸业突然说: “其实走不出来没关系,忘不了也无妨,但别沉浸在他死亡的痛苦中,要带着他予你的爱与快乐一起白头偕老。”

你要知道,他不在墓里。

他是你在路边向你摇摆的小草,是拂你在脸上的风,浸湿你发丝的雨,是秋天的落叶,冬日的暴雪。

他无处不在。

喻晗久违地笑笑,反问: “您是在担心我会自杀吗?”

朝幸业定定地看着他。

“不会的,至少往后不会了。”喻晗说,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在24年的正月初五那天,他从父母家返回这边的十六个小时车程里,在湖边看到了一个将要跳河的女人。

他救下了对方,却幻想在暴雪中跳下去的是自己。

他将对方托上岸,自己却腕间一痛,轻飘飘地松了手,朝着湖底坠去。

这次,喻晗照例买下一张漂亮的信纸,坐在时光邮局的窗边角落写下一行又一行字。他的字迹与贺平秋越来越像,也许是因为他们练的同一种字帖。

【给蠢货的第三十三封信】

【亲爱的贺平秋:

医生说,我可以试着慢慢停药了。吃药没那么痛苦,我替你试过了。如果在那边也生病,请不要再逃避。

朝医生冲的那杯咖啡我仍然没有喝,虽然很浪费,但道歉借他人之手是没有诚意的。我知道你不懂,但我现在教你。

从前我总以为来日方长,却不想世事无常。不过没关系,我已经迁就了你七年,不妨再多几个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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