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溪华年(3)

经历了数年平淡幕僚生涯的消磨和屡试不第,二十一岁的他已不似十七岁时那般意气风发。少年的双肩不再单薄,光洁的额上也蒙了些岁月的尘埃,只是那一双眼睛,却清澈明亮如初。

即使暂无面目回去面对殷切资助他上京赶考的令狐楚父子,他却仍未放弃心中的希望。他一边写信给表叔崔戎求职,一边每日在客栈苦读,准备下一次应考。

每日只在傍晚,他才给自己片刻休息的时间——事实上,即使有再多空余的时间,他也无处消磨。洛阳很大,街道纵横,屋舍繁华,可是青楼彩灯下的轻歌曼舞不属于他,朱门高墙之后的觥筹交错,也不属于他。

他是繁华深处一个无声的影子,每日傍晚,独行至大街旁的酒楼,在二楼靠窗处坐定,叫上一壶清茶、一碟点心,看着满街渐渐亮起的流灯,独自坐上一两个时辰,然后走回客栈去。日复一日,皆是如此。

是寂寞的。在二十一岁的少年身上,这样的寂寞多少显得有些不纯粹。他不是千帆过尽后那丝渐散的晚霞,他只是风雨飘摇中那只暂时铩羽的鸟儿,在一个小小的巢中恢复元气,等待下一次命运的邂逅,或者起飞。

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个花衣的男子,渐渐走入他的视线。

那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常穿花色衣裳,虽然相貌平庸,但一双细长的眼睛格外有神。每隔两三天李商隐便会看见他,他总是坐在对面的桌子上,拿着一小坛酒自斟自饮。两人的目光偶尔交会,他便对李商隐淡淡一笑。

那一日夕阳西下,李商隐拿了纸和笔,伏在酒楼的案上,想借着余晖给令狐楚写信。笔空悬于纸上,滴下的墨在纸上洇出偌大一个墨点,他却仍不知从何落笔。方踌躇间,却见那花衣男子突然走过来,伸手拿起他面前的茶杯,将茶一饮而尽,然后笑嘻嘻地看着他。

李商隐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给自己的杯子添上茶,端起来喝了一口。

因为等不到意料中的惊讶,面前站着的男子倒满面惊讶。他眨着眼睛看着李商隐,然后再次把他手中的茶杯夺过来,把自己手中装满酒的酒杯重重地放到他面前。

“酒比茶好。”他像个规劝弟弟的大哥哥般对李商隐说。

“我不喝酒。”李商隐正色平视他,一双眼睛清澈而无辜。

“名满京师的小才子李义山,怎会不喝酒?”男子笑起来,“我不喝酒时,一个字也写不出。”

“你是谁?”李商隐忍不住问。

“你让我坐下我便告诉你。”

李商隐尽管内向,却并不冷漠拘谨。男子这样说,他便拱手请男子坐下。这人也不客气,自来熟地坐下了,然后说:

“我叫温歧。他们都叫我温八叉,你亦可称我的字飞卿。”

温歧。李商隐心里一惊,急忙站起欲赔礼,肩却被温歧按住。他身上有一种让人亲近的气质,李商隐被他一按,竟觉得礼数之类都是无谓,于是重新坐下,看着他傻笑。

“不必如此,咱俩谁该向谁施礼还不一定呢,”温歧笑着打量他,“不过你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我该是怎样的?”李商隐问。

“看你写的那些论文,还当你是个意气风发的小公子呢。”

请允许我闭上眼睛,设想一下此地昔日的繁华,然后静静地流下眼泪。

“我也以为你该比我大很多。”

两个人这样说着,又笑着互相打量。半晌,温歧靠近李商隐,神秘兮兮地说:

“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

“什么?”

“能写出‘积骸成莽阵云深’这种句子的李义山,笔下的闺怨又是什么样子。”

李商隐没来由地脸一红,却说:“没经历过,如何写得出。”

“你不先写出来,如何赢得女子青睐,又如何经历?”温歧竟与他玩起绕舌游戏。

李商隐沉默了。怨情之诗,他不是没写过,只是向来不习惯拿与人看。这样想的时候,他倒是有几分佩服面前的温歧。他与自己年龄相若,但写出的花间词,却已名满天下。

“前几日和几个朋友打赌。他们说李义山只会写论文和时政诗,我却不信,还与他们下了注。你好歹别让我输钱。”温歧搂着他的肩,自来熟得像个认识多年的朋友般,笑嘻嘻地说道。

李商隐毕竟没有他的厚脸皮,经不起蘑菇,便把自己写的一首《燕台诗》抄给了他。

就这样与温歧渐渐熟了起来,每日无事时,便在一起闲聊消遣。渐渐酒楼也不大去了,温歧没事便带着酒菜来李商隐的住处,二人相谈甚欢。温歧出身名门大族,身上有一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意味。相比之下,同龄的李商隐显得沉稳、压抑许多,但这并不妨碍二人成为很好的朋友。不过,交情虽然有了,在一起时李商隐仍坚持只喝他的茶,让温歧一个人去喝酒。

一日李商隐路过一家乐坊,听见里面传来一支曲子,唱词有些耳熟。细心一听,竟是由他的《燕台诗》改成。

他心里一惊,走回客栈一看,温歧果然在他房间里。他就诗一事责问温歧,温歧却不以为然地说:

“好诗当然应当流传出去,难道还留在我等心中终老?”

李商隐还想辩驳,温歧一把攀住他的臂,说:

“义山,随我去长安罢!”

“什么?”李商隐有些茫然。

“我要去长安了,”温歧呷了口酒道,“在洛阳待厌了。我要去长安,你与我同去。”

“我不去长安。”李商隐怔怔道,“我在这里读书,还要等我表叔的回信。”

“让客栈老板把你的信转到长安去便是。”温歧不以为然道,“你去长安亦可读书。读累了我带你去长乐坊,那里的女子十分美丽。”

“不去,不去。”李商隐红了脸道。

“真不去?”

“不去。”

温歧似是恼了,站起身来便一阵风似的走了。李商隐看着他的背影一阵苦笑。他并非不向往长安,只是要做的事情还太多。长安,以后有机会再去罢!

自那天起温歧便一直没来找他,李商隐也没太放在心上。他知道温歧的性子,即使是真恼了,缓几天,气消了还是会来找他的。况且他即将去长安,应该忙着收拾行囊罢。

又过了几日,一天下午,家居洛阳的堂兄李让山跑来,看见他便眉开眼笑道:

“义山,你小子艳福不浅!”

李商隐看着他一脸茫然,不知他为什么这么说。李让山却靠近他,从衣袖里取出个什么东西放在他手心。他低头一看,手中是一条打着结的浅紫色衣带,一阵淡香,暗暗袭来。

“这是?”他疑惑地看着李让山。

李让山颇有些得意地说:“我邻居柳家的女儿,听我念你的《燕台诗》,顿时痴了,解下衣带让我带给你,想向你求诗。”

从未有过这样的遭遇,李商隐一时手足无措。李让山又说:“我还说一会儿带你去看看她。她现在估计还在那里等你。”

“这……这怎么好……”李商隐不太好意思地推搪,李让山已急得跳脚:

“人家一个富家女儿,切切地求你见面,你却还在这里推搪!若是我,早飞也飞去了!”

说罢也不管李商隐作何反应,强行拉了他便往那柳家赶去。

李商隐并非迂腐不化,只是这事情来得太突然,从未经历过男女之事的他,一时间心如鹿撞。一路上好不容易平定了思绪,走到堂兄家那条绿柳巷,远远看见街头的门楼下站着个淡紫色的身影时,刚静下来的心又开始狂跳。

李让山却不给他安心的机会,近乎粗鲁地将他拉过去。到了近前,他也不敢正视那女子的脸,只知她绾着双髻,站在一棵柳树下,柳絮飘飞在她周围,使她看起来美若谪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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