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溪华年(4)

“这是我堂弟李义山。”李让山大大方方地说道。

那女子深深一福,轻道:“柳枝很是景仰李先生的文字,希望李先生不要怪柳枝冒昧。”

“不敢,不敢……”李商隐胡乱说着,“区区薄才,怎容姑娘错爱。”

女子轻笑了声。李商隐觉得她笑起来一定很好看,但是又不敢抬起头来看她的脸。目光只触到她紫色衣袖间露出来的一截小臂,只觉皓如冰雪。

二人尴尬地沉默了半天,最后李让山忍不住打破沉寂,说:“柳姑娘说三日后在家设宴,义山,到时你一定要来。”

李商隐胡乱地应了声,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这时,突然听见女子轻唤道:

“李先生,不想抬起头来看看柳枝?”

李商隐这才慢慢抬起头来,鼓起勇气看着女子的脸。女子下巴尖尖的,十分俏丽,双颊上一片绯红,一双杏目,正楚楚动人地看着自己。因为这样的目光,他便舍不得再把视线移开。

李商隐终于清醒过来,深深责怪自己的懦弱:她并非不害羞,并非不尴尬,可仍是这样主动地邀请自己。自己又怎能因为尴尬而一再推搪?

于是他深深一揖,说:“姑娘错爱,在下蒙幸。”

女子嫣然一笑,道:“那三日后在此见,可好?”

“一定赴约。”李商隐郑重地承诺道。

归家的路上,李让山不停地责怪他,说:“我要是你刚才那个样,早羞也羞死了!”

李商隐却不以为意。心里有些浅浅细细的快乐,正如涟漪般渐渐扩大。

是快乐的。爱情、憧憬、希望,一时间统统来到他面前。这黯淡无光的生活,看起来也似有了亮色。

他就带着这种快乐,辞别了李让山,然后一个人失了魂似的游回客栈房间。

直到看见空空如也的房间,他才从这种快乐中走出来。他茫然四顾,然后疯了般跑去找客栈老板。

“我的行李呢?我的纸笺呢?我的书呢?”他急急地问道。

“刚才你不是派个朋友来取走了吗?”老板一脸茫然地说,“你朋友还给你留了封信。”

李商隐一把抓起信来看,信上龙飞凤舞的字迹正是温歧的手笔。他在信上说:

“我正在去长安的路上。想要你的行李的话就来追我,你会找到我的。”

自然会找到的。温歧所要做的,并不是拿走他的行李,拿走他视若性命的书籍与文作,而只是要他陪自己一起去长安而已。

李商隐到长安的第一件事,便是写信给李让山。他请李让山代他向柳枝道歉,原谅他那天的失约。等温歧离开长安,他便要回去找她。他不仅要赴她的宴,他还要为她写诗,他还要写信给令狐楚、给崔戎,让他们为他提亲。他要将这个美丽可爱的女子娶回家中,每天晚上读着诗抱她入睡。

他想,她是会原谅他的。

一个月后李让山来了长安。见面后,来不及寒暄,李商隐便直截了当地问他,柳枝可有原谅自己。

李让山看他一眼,沉默不语。

李商隐再三催促,终于,李让山低声说:

“你走后没多久,她父亲便将她许给了一个高官做妾,她现在已经离开洛阳了。”

那夜,温歧回到客栈,发现李商隐一反常态在喝酒。

他竟然没有起揶揄李商隐的心,只是在李商隐身边坐下,许久,低声说:

“对不起。”

李商隐平静地说:“不怨你,这是命。”

然后他再也没有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下肚。很快他便醉了,醉了他便斜卧在榻上睡去。连衣也不曾解,连鞋也没有脱。

温歧替他脱去外衣,脱掉鞋子,再拿毛巾来替他将脸擦干净。温歧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知道自己一定做了很对不起李商隐的事。生平第一次他感觉到,那些浪荡不羁的玩笑,原来可以真真切切地伤害一个人。

可是李商隐没有怨他,他只是说,这是命。

醉卧中的李商隐,手中仍紧紧地攥着一个什么东西。温歧细细地将他的手指掰开,看见里面是一条淡紫色的衣带。

那一条衣带,似被什么浸湿了,在黑暗中安静地蜷成一个结,再无可解-

绢帛]

离亭赋得折杨柳

暂凭樽酒送无憀,莫损愁眉与细腰。

人世死前惟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

没有人知道诗人在什么境况中写下此诗,我却宁愿相信,此诗作于诗人早年一个下着雨的春日。

行者与送者在长亭告别,想凭薄酒暂消愁绪,说着安慰的话,却愈发觉得愁极无绪。

人如柳树,柳树如人,愁损了眉,念瘦了腰,却还是逃不过分离,还是无力排遣离愁。

生离如同死别一样痛苦。一切的相聚都是苦短的,唯有分离永恒-

倒影]

起风了,凉。

柳絮飞进了长亭,跌入酒杯,化成蒙蒙的一片。而酒杯中倒映的那点残烛,也终于支离破碎。

你说,天亮了。

我走到窗边,看见太阳正从浮云边上慢慢地探出头来。天地间渐渐明亮起来,河岸的柳树也蒙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辉。在清晨微凉的风中,柳枝柔柔地摆动,让人想起河底轻摇的水草。河流折射着细碎的光芒,似揉了一片碎金在内。这是很美丽的景象,却告诉我们,我们即将分离。

你说,喝完这一杯酒吧。

我曾经以为,酒能让我暂时忘却离愁。可是当冰凉的液体流入喉咙,当四周的一切变得模糊,你的样子在我脑海中却更加清晰。柳叶一般的眉,柳枝一般柔弱的身姿,像那堤岸上随风摆动的柳树,渐渐摇落的,皆是忘不了抹不掉的离愁。

即使是最不解人意的春风,也知道小心翼翼地吹拂柳树,不让自己一时错手折损了它。可是无情的人,却要无心攀折,容不得这本来已经很短暂的美丽。

有些东西逝去了,便不再回来。相聚苦短,分离却长如永恒。

喝下这一杯酒吧,趁着晨光我将启程。无论多么依依不舍,分离的时刻还是会到来……只有分离。我们将分开直到命运的终点,我们将离别直到死亡来临……没有任何人能够幸免。

明年春天,柳叶仍会茂密,却不再是今年这一株;很久以后,我或许会回来,却再也见不到此时的你。

卷三

留得枯荷听雨声

“还会再见面吗?”

太和八年立春那一天,在长安城郊的长亭内,温歧这样问李商隐。

两个二十二岁的少年,穿着远行的常服,喝着浊酒作别。

仿佛是为了应景般,天也下起雨来。雨水丝丝缕缕地打在长亭外的柳枝上,打出一树的离愁。开朗如温歧,也似受了这离愁的感染,变得沉默起来。好半天说出句话,却是问李商隐会不会再见面。

会不会再见面,李商隐也不知道。一个去东,一个去南,相隔的距离,一只鸟儿也要飞上三天三夜才能飞到。这世界似大似小,人与人之间若即若离,也许不久以后便会在街头碰到,也许终生都要错过了。

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举起杯来,与温歧碰杯,然后仰面饮尽。不知道从几时开始,他已不再忌惮酒精的味道,正如同不知道从几时开始,他已习惯明日不知流落何处的生活。

他将去兖州,任表叔崔戎的幕府。也许是一条坦途的开头,也许只是人生无数流离无果中的又一桩而已。

雨渐渐停了,他们在湿冷的空气中告别,背起行囊,前往各自的远方。临别时,温歧看着李商隐,张开双唇欲言又止。

等到李商隐转过身去,温歧终于叫住他,轻声却诚恳地说:“原谅我。”

李商隐一愣,随即明白他所言何事。他轻轻一笑,摆摆手,又指着自己的心说:

“已经不痛了。”

他没有骗温歧。是真的已经不痛了。尽管他仍会有意无意地打听柳枝的下落,尽管午夜梦回时,他仍会想起她期盼的眼神、发红的双颊,可是柳枝对于他来说,只是肩上那转瞬即逝的蝴蝶,是美丽的、感伤的,甚至难忘的,可是捉不到、摸不着,连共同的回忆都几乎没有的过往,又能令人沉醉多久呢?

上一篇:美女在上 下一篇:出卖

锦瑟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