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子(5)

作者:YOYO 阅读记录

回想起我那天晚上的表现实在令人感到厌烦。我象个真正的行家里手那样地评论音乐、绘画、戏剧和文学,以此来证明我的见识和学问确是深刻和渊博。我说:我喜欢卢梭的画。因为他总是把老虎画成了软绵绵的温驯之极的猫。尽管他把老虎画成猫也不妨碍他是个伟大的画家。这一点就非常了不起。我小时候也曾经把老虎画成了猫,于是别人就说我没有绘画的天赋,生生地断绝了我成为一名伟大画家的可能。现在想想他们怎么可以如此庸俗浅薄,简直是一种犯罪行为。我说:有了现代舞之后别的舞就可以统统取缔。当务之极先把那些既不是民族舞又不是芭蕾舞横三竖四别别扭扭却又整日出现在我们电视荧屏尤其是文艺晚会比如春节联欢晚会上的歌曲伴舞,统统拉出去毙掉算了。我说:艾略特是个了不起的大诗人。他的诗佶屈聱牙十分难以消化。因为佶屈聱牙所以特别的耐读。尽管耐读你也别指望会读懂。虽然你读不懂你也不能怀疑艾略特的伟大性。后来我声情并貌抑扬顿挫地朗诵了艾略特《大教堂谋杀案》的某些篇章片断。

…… ……

和平,不是和平的吻

如果你问我的观点

无非是一件补过的衣衫

…… ……

我们拥有的一切都使自己惊骇

我们怪异的阴影,我们灵魂的慌悚

…… ……

在我口吐莲花唾沫横飞的时候,李蒙静静地坐在我面前,双手捧着一杯LIPTON红茶。一边的嘴角微微往上一挑,露出一个纤巧的,含义不祥的笑涡。忽然他截断我的话,他说:你为什么不写小说?如果你写小说,我倒可以提供素材给你。他这句话就象是从黑暗的阴影里冲出来一个人,直直地撞在我身上,撞到我张口气喘胸部发闷。但,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就因为我是个混日子的中文系学生?但,我为什么不写小说?如果李蒙希望我把他的故事写成小说地话。而事实是,我确实,一直地在写作。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有文学才能。可我在写。只为我自己写。写了很多关于自己的故事。它们最终的结局是被我撕毁。

李蒙说:你写小说吧。

李蒙说:你愿不愿意听我讲个故事。

李蒙穿着黑色的仔裤和黑色的紧身恤,皮肤惊人的惨白,微微透明,我依稀看见他胳膊上粉红色和蓝色的毛细血管。从他手中的杯子里袅袅地蒸上来一股白雾,阻隔在我与他之间,雾越来越大,浓厚地象是来自万里之遥的茫茫云海,蒙上了我的眼睛,终于我看不见任何人,也看不见我自己。

我说:好。

我发觉,我唯一能对李蒙说的话,就是:好——。

于是李蒙就开始讲起了他的故事。我盯着他的眼,我从没见到这么丰富多变的眼睛,瞳孔的放大或缩小,颜色随着叙述的内容和语气变化而变化,漆黑,淡褐,最终成为一种神秘的无限透明的水蓝色,这就象是一种背景,宽广得无边无际,处在最中央的,是一个脆弱的但又异常明亮的小白点,笔直地刺进我的眼,我的瞳孔眯成了一条细若游丝的线。他脸上的肌肉只是在轻微地起伏运动,始终是做梦一般迷惑不解的表情,可你能从微弱的变化之中读出许多隐藏着的潜台词;他的声调有点低哑,但极富有穿透力。总之,他象一个真正卓越的演员一样,只通过为数不多的小幅度的表情与肢体动作就把观众给征服煽动了起来。

这个故事是他幼年时发生的一些事情。当然这是他自己的说法。最初时我还是游离在他的故事以外,也就是说,我对他的故事并不认同,但他的叙述或者说表演技巧很快就弥补了这一点,使我无法自拔地沉溺进去,就象跌落到深潭里,黑色的冰水湮过了我的头顶,而李蒙的声音是我唯一可以抓得住的稻草。我只有,死命地,扼住它,就象扼住我自己的喉咙一样。

那是个残暴的血戾故事,一幕幕的画面掀过去,好象一张张白色的纸蓦得染成了深得不见底子的红色,滴滴嗒嗒地往下淋着水。而我害怕红色。真得害怕……害怕。

于是我感到心惊肉跳起来,并且不可遏制地长叹了一口气。李蒙停下他的故事,对我说,你累了。我发觉我真得是精疲力尽。而李蒙还是一副精神亢奋不知疲倦的样子,脸上升起来因为激动而产生的淡淡红晕。他向我微笑着,我主观地认为那是一种非常心满意足的微笑,然后说,下次再接着对你讲吧。他拿起杯子喝茶,姿式很优雅,喝得很慢,声音很轻,他的小手指翘着,一根修长漂亮的手指,我只在英国演员丹尼尔。戴路易斯的大幅照片中看见过,也是同样苍白,纤细,匀称,稀疏得点缀着黑色汗毛的手指。我忽然有一种将那手指牢牢攥在手心里的想法,这种念头象匹野兽一样嗵嗵地撞着我的胸口,发出那么惊天动地的巨响,我只奇怪李蒙怎么会听不见。我知道这种念头无比荒唐,我只得将两手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手指绞着手指,再也不放开。后来李蒙好象忽然感到了什么似的,立刻将小手指放了下来。我感到我的心就象断了线的风筝,“嘣”地一声响,冲出我的胸膛,然后无力地随风飘向渺茫的一抹灰白色的天空,跌跌撞撞,再也找不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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