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春生(10)

考试结束的那天下午,班上的学生一下子就跑光了,以往还有不少人去操场上课外活动,但今天等于马上就暑假了,谁都无心留在学校里。

何春生在教室里坐了很是一会儿,直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他支着下巴,看着窗外的木棉树。他记得春天时,木棉花总是开满枝头,现在夏天了,只有稀疏的枝叶长在高高的树上,那叶子已经由浅绿变成了翠绿,枝头上有些白色的毛茸茸的木棉,随风吹得到处都是。

门那边有些响动,何春生转头去看,就看见焦誓从正门走了进来。他穿着短袖短裤,细瘦而白皙的肢体露在外面;背着个书包,里边鼓鼓的。

四五点了,太阳没有下山的意思,穿着长袖校服的何春生还在冒汗。他始终没有去买衣服,一件短袖T恤要十几二十块钱,够吃好多天了。忍一忍,反正暑假不用上学,在村子里穿着爸爸的蓝衣也没关系。

焦誓的眼睛很黑。他白的地方白,黑的地方黑,他的样子他的眼神都令何春生不舒服。何春生不明白为什么看见他,自己会变得那么烦躁。

何春生没有起身,也没有扭头,只是沉默地看着焦誓走近他,沉默地烦躁着。

焦誓终于走到他面前了。他把书包打开,取出一套包装完好的短袖衣裤放在何春生面前。

何春生越发烦躁起来。他站起来,转身就走了。

“何春生!”焦誓拉住他的书包,何春生把他用力地往地上一推。

焦誓坐在地上,看上去极为震惊。黑色的眼睛里充满着不敢相信——然而并没有恐惧。

“是林老师让我给你的。”焦誓看起来摔到手了,他的脸扭曲起来。

他疼吗?

“我不要。”何春生说,“我会去挣钱,你给我的钱,我也会还——你用不着可怜我。”

你用不着可怜我,我不希望看见你的可怜。

焦誓的脸涨红了,何春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好像想哭,好像想解释,可是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何春生想转身就走,可是他没有,他蹲下了,把焦誓从地面上拉了起来。

何春生的手扣住焦誓的胳膊,他怎么能这么瘦呢?好像轻轻一拧,那胳膊就会断了。他的胳膊上都是汗,粘粘的,凉凉的。何春生却觉得自己的手被烫伤了。

如果陈老大让他打这样斯文的人,他是下不去手的。

可并没有人让何春生打他。何春生把焦誓拉起来后,瞟了一眼他的手,手肘擦破皮了,白皙的皮肤沁出了血珠。

这个时候该说什么?对不起吗?何春生看着焦誓的脸,那张脸上黑色的眼睛不肯看向他,把视线转向了地面。

“我没有那个意思。”焦誓说。他试着挣脱何春生的手,但并没有成功。

“去医务室擦一下紫药水吧。”何春生说。

明明自己头破血流时用报纸随手擦一擦就可以了,看见那么白的皮肤上有了伤口,何春生还是有了罪恶感。

“没那个必要。”焦誓低声说,“经常要擦破皮的,隔天就好了。”

焦誓平时一定不是不会说话的人,何春生见过他对着班级的所有同学说话,从来不会怯场,说起来清清楚楚的。可何春生觉得焦誓对着他时,一点也不会说话,结结巴巴的,话也少得很。

“那衣服……不是我,是林老师买的,她不好意思给你。”焦誓这么说,“那是你的码子,你要是不穿,她也没用。”

“林老师给我买衣服?”何春生盯着焦誓的眼睛,后者依然不敢看他。不知是因为热,还是因为被何春生气的,他白皙的脸上飞满了红。

“嗯。你拿回去吧。”焦誓再度试图从何春生手中拿出自己的胳膊,这一次他成功了。

何春生看见焦誓从教室里走了出去。那套短袖的衣裤被留在课桌上了。何春生没有走。太阳快下山了,他应该早点回家,做爸爸的晚饭。

他依然对着窗外的木棉发呆,直到看见焦誓和一个女孩儿从窗外的树下走过。

那个女孩长得特别漂亮,好像是隔壁班上的学习委员什么的,初中一年级大家入团的时候在礼堂上露面当过主持人,由于相貌好,让人印象深刻。两个人肩并肩走,离得那么近,不知在说着什么,焦誓笑了起来。

那个笑容,何春生从未见过。

何春生踩着单车回家。他家离学校二十多公里,窄窄的公路在山间盘旋,要经过很多座山,经过黑乎乎的煤矿场,经过梯田,经过奔腾的小溪,在看不见人烟许久之后,才回到村庄。

夏天的太阳会在天空待上好久,到了六点多,才隐没在山后。

爸爸最近下得床了,有时会到晒谷坪边的草垛边躺着晒太阳,等着何春生回来。何春生把单车停在大宅子的门前,穿过晒谷坪,就看见草垛边,爸爸闭着眼睛躺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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