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春生(11)

何春生一阵恐惧,他轻轻叫了一声“爸”。

很久之后,爸爸才睁开眼睛,何春生把左手背到身后,握住自己冰冷的右手。

“爸,你这里睡觉,露水下来要着凉了。”何春生扶起爸爸,说道。

“太阳没下山,怎么会有露水?”爸爸奇怪地问,“春生,你冷吗?说话怎么在抖?”

“不冷,我快热……昏了。”何春生把“死”字咽下喉咙,仿佛他不提这个字,老天就可以不想起这件事情。

第9章 9

暑假了,可和平时也没什么不同。爸爸好些,何春生不必照顾他大小解,可以去田头弄些蔬菜。春末时种下些茄子、豆角和荠菜,现在已有果实,番薯又开始发起来了,都是些易长的东西。自己和爸爸吃的话,也能吃几餐。

但始终是坐吃山空。眼见焦誓送来的钱一天天少了,何春生着急想找些能赚钱的营生。他去采红菇,挖笋子,逢圩便去卖,这样也过了两个星期,赚了十几二十块钱。

爸爸终于发现那些布根本没卖出去,坐在那儿唉声叹气了几天,本来已经写了一半的制靛蓝染手艺,就被他放进抽屉深处。问明最近花的钱是同学捐款的,他又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爸爸本是有文化的人,因着成份不好,没上成大学,这蓝染手艺虽是祖传,到了爸爸这儿,才把花版刻得那么漂亮。爸爸还发明了一些细致地防染的方法,把图案做得那么的精细,把自己做成了远近闻名的染匠。

可再美的手工艺,都比不过一台机器。

约莫是暑假过了半个月,那天早晨,何春生穿着焦誓给他的那套衣服,到田里挖了些番薯,摘了些豆角回来。这些植物成熟后,终于可以不必经常吃蓼蓝了。他昨天采回的红菇,大半拿到晒谷坪去晒干,还剩了几朵,打算今天做红菇红薯粥给爸爸吃。

他把食物清洗干净,开始生火,爸爸坐在厨房的勾栏边,以往几天,还总是重复地教何春生怎么刻花版,今天却是提不起兴致了。

柴火点燃后,何春生听见有人从偏门进来。大宅子里目前就住着两户人家,四婶在另外一边,一般不从这里经过。何春生转头去看,就见焦誓站在门内,正用手擦着额头的汗。

何春生往忽然发紧的喉咙里咽了咽口水,爸爸发现了焦誓,说:“春生,你同学来看你了。”

“嗯。”何春生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低下头,放下柴火,迎上在门边犹豫的焦誓。

在门内四目相对,焦誓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喊了一句:“何春生。”

指尖开始发麻起来。何春生别开头,嗯了一声,说:“怎么来的?”

焦誓愣愣地看着他,似乎对他和缓的态度不大适应,说道:“坐公共汽车。”

公共汽车只开到铜钵村,还有三四里地,他大概是步行过来的,走得满头大汗,面色绯红。

“我是来,”焦誓顿了顿,说,“把期末考的卷子和暑假作业拿过来给你。”

考试后的一周,一般都要返校,公布成绩,拿回卷子,然后发下暑假作业。焦誓说自己上周和父母去了趟厦门,所以耽搁了一周没来。

他放下卷子和作业,似乎就要走了。何春生说:“留下来吃顿饭吧。”

焦誓留下来了。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他如果要回家,步行三四里地,再坐一个小时公共汽车,进了城里还得转车,回到家可能都一点多了。他出门时没有对家里人说要回家吃饭,等他回到家,家里人应该吃过午饭了。

何春生让焦誓坐着别动,厨房上的事情不用两个人来做。爸爸看见焦誓很是开心,握着他的手,对他说谢谢,还让他帮忙谢谢班上的老师和同学。

何春生听得走神,原来爸爸会说谢。原来情分大了,谢还是可以说出口的。

焦誓对着何春生爸爸时,说话是流利的,说的那些话和对着何春生时不一样,他说不必感谢,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只是只字不提何春生在学校里如何,爸爸问了,他就把话题岔开了。

焦誓不是个会撒谎的人。还是说,对何春生的意见大到了都不愿意撒谎为他说几句好话?

何春生蹲在炉灶前,往炉膛深处送柴枝,他用手抹汗,却慢慢地把手停留在上翘的嘴角边。笑了?自己有多久没有笑过了?

午饭是红菇番薯粥,还配了些肉末,豆角另外炒了一盘。爸爸不能吃硬的东西,何春生本来想把豆角放在粥里煮烂,但想着太粗了,不适合爸爸吃,何况完全没有菜,吃得也不舒服,就把它给炒了。

焦誓吃饭时是不说话的。他筷子也用得很好,没有夹得到处掉的情况,他安静地吃着,吃了一碗粥之后就把碗筷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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