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9)

就这样熬到了七月末,我想着,还有半个多月我就能走了。

这个时候,我已经开始觉得自己精神状况或者心理状况很不稳定了,我不是医生,我不确定我到底是怎么了,但是,那时候开始,我暴躁易怒,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我总是莫名就很抓狂很焦虑,我甚至有一次摔坏了宿舍所有的杯子。

没到那时候他们就抓我去电击治疗,姓孔的说我狂躁,说这种方法能缓解我的情绪。

那根本不是缓解,而是进一步的迫害。

在一个雨天,我彻底崩溃了,当他们带着我去惩罚室的时候,我咬破了冯助教的手臂,从窗户跳了出去。

那是二楼,跳下去的时候我摔得脚踝崴了,但我没有停下,只有一条腿能走路我也要往大门口去。

雨下得很大,没几步我就被淋湿了,我的眼睛始终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可是,我最终还是没能走出去。

他们把我拖了回去,关在了惩罚室。

那天之后,我在里面整整待了三天,三天,我只喝了几口水,几乎没有吃东西,只要我醒过来,他们就对我用电击,连续三天,我成了撒旦手里最好笑的玩物。

那时候我特别想死,幻想着有一颗炸弹,让我跟他们同归于尽。

但是宋原西不能死,我希望他好好的离开这里,千万别和我一样。

12

其实哪怕过了很多年,再回忆起那两个月的时候,我还是很惊讶,在那样的环境中,遭遇了那么多事情,我竟然没疯。

后来我在学校的图书馆里读到一本写古拉格的书,看到了其中的一句话:有限的人手中的无限权力总是导致残忍。

当时的我们就像是被困在古拉格的囚徒,这里是惩戒营,是绞肉机,是摧毁我们意志和人生的最肮脏不堪的地方。

可我们想走,真的没那么容易。

从惩罚室出来之后,我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我继续跟着他们去“上课”,我不知道宋原西是怎么说服那些人让他们答应留他照顾我。

很多时候我觉得宋原西特别神秘,我相信他,但也有担忧。

他照顾我的那几天,其实绝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没有交流,他就皱着眉坐在那里看着我,时间到了,去食堂打饭回来我们一起吃,我要喝水他就给我倒,我要去洗手间,他就扶我去。

我问他:“宋原西,你什么时候能出去?”

他说:“等你出去之后吧。”

前阵子上课,我听姓孔的说有一些人进来三次,最后决定不走了。

我想起宋原西告诉我他已经是第二次来,我很怕他不能出去。

但实际上,我们都是趴在浮木上的落水者,自身都难保,怎么管得了别人呢?

我在宿舍躺了三天半,数着时间过,希望自己一觉醒来的时候就到了可以出去那天。

宋原西给了我一个他手写的倒计时日历,让我压在枕头下面,每天划掉一个数字。

他竟然还记得我是哪天进来的。

我又找机会问他什么时候出去,问他出去之后我们还能不能见面。

他告诉我:“等我去找你。”

八月份的时候,天很热,热到我一度觉得自己熬不过这个夏天了。

我们被带到院子后面的足球场,说是这堂课的目的是让我们重新找回男子气概。

一个助教说:“你们,年纪轻轻,一个个一点儿男人的样子都没有,以后社会上的男人都是你们这样社会就完了!”

他抓出一个很瘦很清秀的男生,揪着对方的衣领,厌恶地打量了一番,然后说了句:“娘炮。”

那一瞬间,我真的很想上去揍他。

我们是同性恋,但我们也是男人。

或许有些男生比其他男生更秀气一些更精致一些,但他们也是男人,而且,我始终觉得,一个男人有没有男子气概看的不应该是他的外貌和性取向,而是他的品格。

粗鲁野蛮就是男子气概吗?

歧视异己就是男子气概吗?

一句“娘炮”,侮辱了男人也侮辱了女人。

我想上前,被旁边的宋原西拉住了。

我真的很难过,在很多个瞬间我最难过的并不是我们生活在炼狱里,而是明明生活在炼狱里每个人都有反抗之心,却没有人敢真的站出来反抗。

因为真的怕了。

我们谁都不是英雄,我们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

那么多活生生的例子摆在我们面前,甚至,前段时间那个女生留下的血腥味儿还没完全散去,谁敢站出来说要反抗?

我们那时候都不过是十几岁的年轻人,我们已经被折磨得吓破了胆,因为知道,我们是被遗弃的人,是家人都不要的同性恋,是不知道哪天才能重回人间的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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